这30年来,我感到极为遗憾的是未能从军入伍。不过,这3年来,我与一群军人成为了知交,又是极为有幸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的这一遗憾。他们都是驻守在我所在单位的武警官兵,我们朝夕相处,或一起散步聊天、或共同跑步健身,互相砥砺,日久生情,我早已视他们为手足,他们也已然当我作战友。只可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今这些战友有的退役、有的调离,“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往日偕行之乐却不可不记。

王金平,长我两岁,我认识他时他已是上士,我就尊称他为“平哥”。平哥出生在云南省南华县的一个彝族村寨,他身体健硕壮实,皮肤黝黑,浓眉长睫,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平哥从小家境清贫,他曾对我说,少时在家还是以玉米等粗粮果腹,四五岁时因不慎跌倒,伤及右耳,未及医治,终至听力受损。所以我们与他交谈,他总是微微侧耳才能听清。平哥15岁初中毕业后即随父亲做苦力,下矿挖过煤、上山砍过树,历经艰辛至18岁参军。这般苦难经历,是令我这个同龄人不得不鞠一抔同情之泪的。入伍之后,他自是十分珍惜这一机会并十分刻苦训练的,只看他两年义务兵过后便成功留任一期士官、再又留任二期至三期士官这一过程便可得知。功不唐捐,平哥终至十二年服役期满,成功转业回到家乡,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稍后又娶妻生子,可谓圆满。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和吹尽狂沙始到金的结果,令我这个同龄人不得不感佩钦羡。平哥曾多次动情地说:“是部队培育了我,我终生感恩部队。”
2023年12月1日,是平哥退伍的日子。那天平明,营房里《送战友》的乐曲响起,营房外战友们一字排开,向平哥敬礼。平哥依旧身着一套冬常服,不过已经卸衔,较之往日黯然失色。战友为他披上绶带,戴好红花,他缓步走出,与大家一一相拥,挥泪话别。院子里的保安、清洁工等工友和老太太、小朋友等住户闻讯也咸来相送。依依惜别,场景甚是感人,大家仿佛都在默念:“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韩锟,山东青岛人,2002年生,2023年入伍。2024年春天,韩锟君作为新兵刚下队时,面容青涩,未语人前先腼腆。你向他致意,他的脸会涨得通红,再很谦卑地向你答礼。不过他应该是很快就适应了中队的氛围,这点可以从他脸上日渐减退的红晕看出。韩锟君身材修长,面容姣好,为人处世也周到,中队的干部和战士对他几乎都是交口称赞。退伍前,韩锟君担任过3个月的通讯员,工作颇让主官满意。指导员曾说:“带兵带出韩锟这样的兵才有成就感,他值得我们对他好。”
今年夏天,日间炎热,中队的训练就改到夜间进行。战士们出操辛苦,汗流浃背,炊事班每晚都准备了可口的夜宵供大家消暑。我在一旁观看,同主官乘凉、聊天,韩锟君总是会客气地奉上夜宵给我,有冰镇的绿豆汤、水果凉粉、双皮奶,还有新炸的油条、麻花……分量同情谊一般,都是满满的一大碗。后来,我在别处再吃到这些东西,总感觉味道远不及当日韩锟君端给我的。
韩锟君退伍一段时间后,有一次,中队长找通讯员,习惯性地大喊了几声“韩锟”,无人应答,这才反应过来。队长默坐良久,才再喊替人。

何雨航,四川高县人,1999年生。初识雨航君是在2023年冬,他那时刚从省委中队调来省人大常委会中队任司务长,给人以谦逊有礼的印象。得知他于2017年入伍,我正好也是在那一年参加工作,于是我们就戏称为“同年兵”。在中队,雨航君属于兵龄较长的警士了,而且又是军需官,是排得上资、论得上辈的,但是他上交不谄、下交不骄,在战友面前一点作派也没有。一位新兵在雨航君离开部队之后回忆道:“我们刚下队时和何司务长在一个班,他没有半点老士官盛气凌人的样子,对我们非常关照,使我们一来就感受到了温暖。”2024年8月,中队一位警士服役期满要退伍,遭到家里的强烈反对,这位警士心情苦闷,包袱重重。雨航君每晚陪他散步,听他倾述,与他共情,帮他解压。警士退伍回家之后的一段时间,雨航君持续关注他的动态,令他感动不已,坦言这是退伍前后最温情的记忆。我想,这些都是雨航君仁厚善良的天性的自然流露罢。
那时,每晚9点中队点完名后,战士们可以稍稍自由活动,雨航君就喜欢约我在院子里散散步、聊聊天。皓月当空,桂影斑驳,在这静夜之中我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走就是个把钟头,直至临近吹熄灯号才各自回去。从聊天中,我感到雨航君思想成熟,处事稳重,远超同龄人。他打算二期警士满后留任三期,再转业到长沙,组建新家庭。这种长远的目光很令人赞赏,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因名额有限,雨航君未能留下。他是退伍前一周得知这个消息的,我们纷纷替他感到惋惜,但是却坦然接受、欣然面对,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天尤人的话语,也没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情绪。退伍前一天,我们一起聚餐,他还谈笑风生,积极乐观地计划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这般风度、这般心态、这般修为,是令我自愧不如并深为感佩的。
雨航君回乡之后,我们常有联系。我给他去过信,他也每有回信。他在回信中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向上的精神风貌:“如今虽脱下戎装,但部队教会的‘守初心、敢担当’我一刻也不会忘。眼下正慢慢适应新的生活,也会常想起在中队的日子,想起你和兄弟们……”

黎耀强,广东新会人,1999年生,2020年入伍。耀强眉清目秀,个子小巧玲珑,戴上军帽时笑起来,真有几分神似挂像中的雷锋。他大方开朗,胸无城府,每次见有熟人,隔好远就会热情地打招呼,给人以亲切感。战友退伍的欢送会上,也屡屡见耀强君放声高歌,很是感染人。经过营房楼下时,我也经常可以听到他和战友们的嬉笑怒骂声——当然,主要是他的大嗓门,总会令我驻足,这声音仿佛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中学集体住宿的时代。
耀强君入伍之前干过销售等工作,体认了社会现实。他曾对我说:“想要舒适的生活,就得为此付出代价,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世界围着我们转,而是我们围着世界转,不能以自我为中心。”这两句话甚有道理,我听后立即就记在了本子上。在中队,耀强君曾担任过很长一段时期的通讯员,他脑瓜子活,手脚也勤快,颇得主官喜爱。有一次,中队在营房外搞烧烤,一位战友随口一说:“要是有锡纸就好了!”没想到还不待一串肉烤熟,耀强就变戏法似的弄来了一卷锡纸,令在座者惊叹。也唯其脑瓜子活,有时耍些小聪明,偷点小懒。主官出于对他的爱护,有意磨砺他的身心,故而几次免去他的通讯员职务又几次恢复,被战友们戏称为“三起三落”。这位在家被尊为“少爷”的小伙子感觉折了面子,竟然气呼呼地表示再也不任此职了。今年七八月时,他5年服役期满,继续留队转二期警士的竞争很大。一次,他忧心忡忡地问我:“如果我没能留下来,今后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我则故意激将他说:“肯定不能,出了这个院子我可就不认识你了。”他真的努力了一番,据说夜以继日背记理论,通过了各项考核,成功留队。张榜公布的那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这个喜讯。正当为他庆幸时,却传来了他也要调离现单位的消息。送别那天,与另外两位一同调走的战友不同,耀强是面带笑容的。不过他在最后一刻仍然没有忍住,偷偷地流了几滴泪水。登车将发时,他突然跳下,跑回营房,众人惊骇。原来他是去拿我送给他作生日礼物的茶杯了。他边跑边说:“这个东西怎么能忘记呢?”说罢,乃登车不返。

李绍信,浙江平阳人,比我小一岁,大学毕业之后于2018年9月入伍。绍信个子高大,皮肤白皙,眼神中似乎总带有一缕淡淡的忧伤。那时,我晚上习惯待在办公室,有事就做事,无事就看书,而绍信君刚由列兵晋升警士,正好在我们办公楼前站哨。夜间进进出出的,他就记住了我。有时在院子里碰到,他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后来,渐渐地熟悉了,他便向我分享近期的工作和心得,也讲一讲过去的故事和未来的打算。
“今天我跑三公里只用了十二分半钟!”
“我的家乡东海之上有南麂列岛,风景非常优美,小时候我曾在岛上待过一段时期。”
“今后我转业到长沙了,咱们做邻居。”
……
绍信君天资甚佳,过“耳”成诵。有时和他聊天,我有意识地讲些诗词,以期增进他的学养。有些生疏的诗词,我仅仅念了两三遍,他竟然就能背诵出来。有一次,我给他讲孟浩然的《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一诗,永嘉即他的故乡温州的古称,他可能于此格外有感触。我念完之后,他随即引用其中的一联对我说:“豪哥,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了,那可真是‘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涯’喽!”“哈哈哈哈,你理解得很透,不过我们不会有这一天的!”孰料他果真一语成谶?此是后话。
绍信君幼年失恃,而他的父亲又长年在外,只有外祖母疼爱他,于是便将他接到身旁照看。而外祖母家离他家有几十里远,是讲闽南语的另一方言区。鸡上鸭笼,这个年少的哀子在异乡所受的白眼和委屈可想而知。好在童年的苦难往往是利于人的成长的,这也可能是他入伍之后一度勤学苦练的原动力。那时,他正积极规划着未来的人生道路——留二期以至三期警士然后转业到长沙工作、成家。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还给自己归纳了一些要点:三不(即不利于前程的行为不做、不利于进步的话不说、不利于成功的事情不想)、四个务必、六个坚持、十个明确等等。他那一段时期也确乎是昂扬向上的,每天认真训练、看书、记日记,受到中队主官的着重培养,并且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晋升为班长。那时看来,美好未来正在向他招手,前途正是一片光明。遗憾的是,他未能保持斗志,思想出现偏差,在今年10月下旬调离了服役整整七年的老单位。临走时,他向我辞行,我唯有叹息。依旧相思台上望,满园萧瑟送故人!
3年前的此时,绍信君曾写过一篇名为《却望星城是故乡》的散文,其中这样记叙:“回望过往,我十分感恩在这里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和度过的每一寸光阴,十分难忘我挥洒拼搏的汗水和流过泪水的青春记忆……即使颇多不易,我依然坚信总有一些美好值得全力以赴……我亦愿为我的第二故乡——长沙奉献更多的青春年华!”如今回看,墨迹未淡,人事已非,唉!

方炜鹏,湖南常德人,2001年出生,2019年入伍。炜鹏君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肌肉尤其是胸肌线条十分明显,穿上军装,尽显军人风姿。那时,晚上我经常在单位院子里散步,边走边与家里通电话。炜鹏君常在院子里训练,他听到我讲的与他的家乡话相似的华容话,用他后来的话说觉得我“很好玩”,于是主动和我搭讪。我称他为“鹏哥”,他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小方便是。”后来,一有时间,我们就聊一聊,我感到这位小兄弟年纪虽轻,见识却一点也不浅,深谙世事洞明皆学问的道理,有超出同侪的练达、聪慧,他的言行往往能够开拓我的视野、疏通我的思路,使我受益不少,而他也不厌烦听我讲一些旧事新闻。当时已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年,我们彼此都有些许相见恨晚之感。
炜鹏君重情义、好面子,对战友、兄弟肝胆相照、推诚相待,我曾几度见他仗义疏财。他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片语能知几许情。我喜欢胡思乱想,有好几次,他察觉出我的心事,一番温语,使我心中暖流涌动。古人云:“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但心事可对炜鹏说,不会肠断。
炜鹏君擅长烹饪,刀工尤佳,周末时经常到中队饭堂帮工。尝见他快速切过藕片,厚薄均匀,将切片盖在字纸上,还可看清底下的字。有一次,他自创芒果炖牛肉这道菜,给我品尝,口感独特,别处再未见过。
退伍前两个月,炜鹏君去武警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当时正值盛夏时节,他盼望我能够经常去看一看他,可是又担心我难耐酷暑。武警医院建在山上,从山门到住院楼要走一段又长又陡的山路,莫说病人,好人见此也要犯难。我每次去,炜鹏君总是在山下迎我,同我一道爬上去,过会儿再送我走下来。我陪他在病房坐一会儿,聊几句,或许能够遣散一丝他的忧愁。那时他已打算期满退伍,不再留队,而他家里是极力主张他留队的,他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他对我说:“这次我要背负不孝的罪名了。”我面临过这种人生的分岔路口,也深知抉择的重要性。我理解炜鹏君,也同情他的父母。根据自己的经历,我还是劝说炜鹏君留队,苦劝无果,又继之以讽喻,直至他退伍的前夜。炜鹏君当然是没有留下的。后来,和他的主官聊起此事,主官以多年的带兵经验告我,才使我明白自己错了。炜鹏君志不在此,既已决心退伍,就应该助他迎接、展望新的生活,使他轻装上阵,而不应该再作无谓的劝留,这样只会徒增他的压力。
退伍前两天,炜鹏君请我写一首诗给他留作纪念。我的学问浅薄,如何写得诗出?但我又何忍违拂他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心愿?乃不揣冒昧,信笔写下了这样几句打油腔:
南浦凄凄秋夜凉,辕门剪烛诉离觞。
魂销柳下不胜折,酒洒樽前难入肠。
聚散如萍何促促?因缘似海总茫茫。
从今长望武陵道,山水几程泪几行。
和我相伴时间最多、令我最难忘的,还是中队的指导员杨昆儒君。此当另外为文记之。十分可惜,他也于今年10月调离我们单位,“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刘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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