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的日子像沅江的流水,缓下来,才能看清水底的卵石。
那些被日常琐碎湮没的岁月,正顺着记忆的河道慢慢浮起,最清晰的,仍是芸庐的轮廓——那座依山而立、中西合璧的黄土色楼房,在时光里站成了我精神家园的界碑。
因工作调动,我离开芸庐所在的沅陵一中(现辰州中学)已经三十个年头了。其间先后到过其他县城、市里、省城工作,住过不少地方,搬过9次家,房子越住越宽、越住越好,但是我印象最深刻最难忘的还是芸庐。
1982年,我刚从大学毕业,一纸派遣通知将我引向沅陵一中的讲台。
1987年的暑假,第一次推开芸庐的木门时,它于我只是一栋略显古怪的“洋房子”。两栋黄土色的楼房并排而立,像两块被阳光晒透的蒸糕,二楼的连廊像道纤细的腰,将它们温柔地系在一起。
那时我并不知道,门楣上“芸庐”二字藏着沈从文长兄沈云麓的字号谐音,更不知道这黄土墙里曾飘荡过闻一多的烟斗味,回响过林徽因与梁思成讨论古建筑的低语。
我只记得走廊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位年迈的老者在诉说;三角形庭院里的紫竹总在风里摇着细碎的影子,葡萄藤顺着圆拱门爬得老高,把夏天的浓荫铺成一片清凉。
住在芸庐的5年,是被清贫、美景和理想同时照亮的岁月。
教师宿舍简陋得很,二楼没有厨房,家家户户都在走廊上垒起小灶,柴火气混着板书的粉笔灰,成了最日常的气息。
我常常备课到深夜,台灯的光晕里,能听见楼板夹层中老鼠跑来跑去的细碎声响,偶尔还有壁虎从天花板上滑落的轻响。
窗外,沅江的水汽带着草木的清冽漫进来,远处轮渡的汽笛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把山城的夜拉得格外静。
最难忘是清晨,推窗便见沅水与酉水在不远处交汇,碧绿的江水像两条绸带缠绕着青山,薄雾里的渔船时隐时现,活脱脱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那时的我们,心中揣着“国家需要”的沉甸甸的使命感,总盼着在简陋的教室里浇灌出朵朵英才。学生成才带来的那份精神富足,成了支撑我们走下去的重要力量。
每当看到学生作业本上哪怕一丝细微的进步,都足以让我觉得,这座漏雨的木楼、那架吱呀作响的楼梯,都盛满了值得的欢喜。若用如今的话说,大抵就是“苦并快乐着”吧!
女儿就是在芸庐出生的。
那时的楼房早已显出老态龙钟的颓相,整栋楼向西歪斜着,西头的墙根下支着好些粗壮的木头当顶柱,像一群吃力撑着腰的老伙计。
踩在二楼的地板上,脚下总晃悠悠的,仿佛站在浪尖上,每一步都跟着那股不稳的势头轻轻起伏。
我早早就备下了粗麻绳和结实的箩筐,心里总悬着个念头,万一真有什么不测,得先把襁褓里的女儿顺着窗户吊到一楼去。幸好,那些设想中的惊险从未上演。
可那段日子啊,恐惧与幸福总像藤蔓似地缠在一起。
既怕这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哪天突然塌下来,把日子砸得粉碎;又忍不住贪恋葡萄架投下的那片浓荫,贪恋香椿树开春时冒出的紫红嫩芽,还有水井边石盆里晃悠悠映着的蓝天白云。连风拂过水面时,那碎成一片的天光云影,都成了舍不得移开眼的景致。
我忘不了那两棵碗口粗的金银花藤,缠缠绵绵从一楼爬上屋顶,开花时香气漫过整个庭院;忘不了矮院墙的藤蔓与野花,圆拱门上嫩枝条与花儿搭成的天然门帘,更忘不了那口小水井,清澈见底的水,一年四季清凉甘甜,从未干涸。
那时,生活里的小插曲至今鲜活。
夏天总听说有蛇钻进二楼邻居家,某个清晨,我家洗漱池里竟蜷着一条大蛇的蛇蜕,蛇却没了踪迹。
第二天夜里,爱人突然大喊一声“蛇”,我猛地弹坐起来,拉绳开了灯,只见他正指着自己的脚趾,满脸惊恐。仔细一看,原来是虚惊一场。他的大脚趾上有两个红印,竟是刚长门牙的女儿把脚趾当成了奶头去吮吸,吸不出奶水,就狠狠咬了下去。
那时蛇带来的恐惧、与壁虎老鼠周旋的烦恼,如今想来都带着草木的清香——那是生命与生命最本真的亲近。
当然,还有太多细碎的暖。
远眺沅江对岸的凤凰山,孩子们追问“宝塔能镇妖吗”“张学良在这里想过逃跑吗”。
教女儿念“虫虫虫虫飞,飞到老鸦溪”的民谣,她竟在我教小保姆认“螺”字时,抢着答“虫虫虫虫飞”,逗得大家笑出泪来。
清晨的轮渡汽笛、纤夫的号子、雾江里的渔船,还有沅陵一中那挂在高树上的铜铃,清脆的铃声漫全城,混着朗朗书声,给山城送去书香与希望。
1990年的夏天,学校办公室主任突然带来一个消息,中央电视台要来拍摄芸庐,为的是纪念沈从文先生诞辰90周年。
我趴在芸庐又高又厚的窗台前,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致,脚下那片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忽然让我意识到,这片土地之下,竟埋藏着如此厚重的历史。
未曾想,我与沈从文先生竟有这般深厚的缘分。他曾在这座小楼里栖居数月,笔端流淌出《芸庐纪事》《湘西散记》等传世篇章;梁思成与林徽因曾在此歇脚小住,林徽因更盛赞它“非常别致有雅趣”;闻一多、金岳霖等文人学者也曾在此驻足,让这座湘西小楼在战火纷飞的抗战岁月里,成了文化名流南来北往的中转站。
而这座承载着文气的小楼,始终伫立在沈从文笔下“美得令人心痛”的山水秘境之中。这里不仅是他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更是他文学灵感奔涌不息的源泉。
沅江和酉水交汇的碧波里,荡漾着从战国延续至今的湘西文脉,青山如黛的轮廓间,蕴藏着沈从文先生对这片土地滚烫的赤诚。芸庐的每一块木石,都在默默见证着这些跨越岁月的眷恋与深情。
沈家人的悲欢离合,亦深深镌刻在这座建筑的肌理之中。九妹沈岳萌在此出嫁,抗日英雄的弟弟沈荃曾在此养伤疗愈……恍惚间,走廊里各家飘来的炊烟仿佛都染上了淡淡的墨香,连楼板在脚步下发出的轻响,都像是在低声吟诵那些温润的旧时光。
2007年,我带着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女儿回到芸庐故地,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一沉,曾经熟悉的葡萄架、圆拱门都没了踪迹,只剩一堵高墙赫然矗立。
原址上已建起了“望江楼”,解决了48位教师的住房问题。芸庐,1992年就被拆了。这份消逝,至今想来仍觉惋惜。
不过,这份惋惜后来渐渐有了弥补。
鉴于芸庐承载的深厚历史意义,当地政府在其原址附近启动了重建与改造工程。如今的芸庐坐落于沅陵县城西马坊界6号,紧邻千年古刹龙兴讲寺,又与奔腾的沅水江岸相依,在历史的厚重与自然的灵秀交织中,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而这份生机,恰与我们对芸庐的情感一脉相承。
自幼时起,女儿便在芸庐馥郁的书香中浸润成长,得天独厚的文化沃土日复一日滋养着心灵。那些耳濡目染的点滴,如春雨般潜移默化,最终沉淀为受用终身的养分。或许正是这份浸润格外深厚,小女自小在学业上便始终名列前茅。
芸庐给予的这份馈赠,让我们始终满怀感恩,感念于心。
起初我总为它的消逝而怅然,就像沈从文说的,“在历史面前,谁人能够不感惆怅?”但转念一想,芸庐的价值从来不只在于那两栋黄土楼。
它是沈从文笔下“忠实庄严的生活”,是战乱中知识分子的风骨,是清贫岁月里教师们的坚守,也是我女儿童年里那声“虫虫虫虫飞”的天真。这些东西,拆不掉,也搬不走。
如今市面上涌现不少“芸庐”,什么芸庐酒店、芸庐雅苑、芸庐学府……或许都想借这名字沾染些文气,却大多忘却了芸庐最本真的内核。
沈从文说好的作品要引人“向善”,这“向善”不是道德说教,而是对生命更深的理解。芸庐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它让我懂得,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雕梁画栋,而是木头缝隙里透出的光,是清贫日子里开出的花,是那些在时光里沉淀下来的、对真善美的坚守。
退休后整理旧物,翻出当年在芸庐备课的笔记本,纸页泛黄,字迹却还清晰。
窗外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恒温恒湿,可我总想起芸庐冬夜的炭火,想起那时的星光怎样透过木窗棂,落在学生的作业本上。
那些在漏雨的屋子里批改的作业、窗台上晒干的向阳花,都成了时光里最珍贵的补丁,补缀着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却永远闪闪发光的从前。
芸庐前的沅江水还在流,对面凤凰山的轮廓还在云雾里若隐若现。而芸庐已不复存在,它早已化作我心里的一座城 ——城里有紫藤攀过圆拱门,有井水清甜,有汽笛悠长,有沈从文的笔墨香,还有我最理想主义的年华,在那里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这,便是我心中永远的芸庐,它是值得我用一生去追忆、用余生去眷恋的所在。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刘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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