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帽山是画不出来的,它的绿深得发沉,墨色晕染不开,丹青描摹便失了灵魂。我来时,它正以云雾漱口,将千年往事含化在满壑松风里。
拾级而上,阳光从林隙漏下,碎成满地金箔,踩上去,枯叶与光斑相磨,沙沙响得像时光在翻页。风是绿的,裹着松脂与蕨类的腥甜,掠耳而过时,竟带几分古意——像哪位隐士挥袖,遗落半声叹息在枝桠间。
山道蜿蜒,如青蛇蜷在苍翠里。藤蔓在崖壁上写狂草,野花用鲜艳点破寂寥,红的、黄的、紫的。它们不像园圃里的花那般循规蹈矩,开得放肆,谢得潦草,偏让人挪不开眼——野趣原是不必修饰的。
山道忽然转折,将我的身影投进太平洞幽暗的喉咙。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爬,钟乳石垂落成凝固的雨。蝙蝠的翅膀划破黑暗时,我触到岩壁上原始人用燧石刻下的体温。那些为躲避兵燹的喘息,那些在石棱上磨钝的柴刀,都化作洞底清越的滴水——叮,一声;咚,又一声。
洞底宽得能容百人。据说,旧时战乱,山民躲在这里,孩童要被捂住嘴,妇人把哭声咽进喉咙,男人攥紧柴刀,听洞外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如今太平了,洞里只剩滴水声,和游客们故作惊恐的笑,惊不起半分尘埃。我却想起《山海经》里“穴居之民,不食五谷”的话——或许千百年前,真有避世者在此结绳记事,以兽皮为衣,以岩画为史。
攀至龙王尖,山风忽然烈起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像要把人掀下山崖。巨石如狮,昂首对着云层,喉间似有低吼蓄势待发。我匐在石上俯瞰,深渊墨黑,峭壁如削,膝盖骨忽然发软。同行者战战兢兢往后缩,我却想起李太白“扪参历井仰胁息”的句子,古人诚不欺我——对险处的敬畏,原是共通的。
山顶的石头记得汉高祖遗落的冠冕。那顶被传说宠坏的帽子,早已与山色长成一体。古松将根系伸进史册的夹页,每一簇松针都刺着未解的天机。
石庙的菩萨低眉,用青苔的睫毛数着人间晨昏。整座庙用山石垒成,墙缝里嵌着青苔,粗粝如老农的手掌。门楣刻“龙王尖白氏庙”六字,笔力沉雄,似要凿进岁月的骨头里。庙内两尊石菩萨,眉目垂着,唇角含半丝笑,仿佛早看透人间祈愿,翻来覆去不过“风调雨顺,儿女平安”。
传说龙王三太子与白氏山娘私奔至此,以法术济了一方百姓。明朝末年,乡民凿石建庙,香火一直续到民国。特殊年代,庙毁了,石像倒在荒草里。上世纪重修时,从土里掘出块残碑,字迹被风雨啃得斑驳,只辨得“雨”“泽”二字,倒像菩萨留的偈语。如今大旱时节,仍有老妪拄杖上山,焚香叩首时,拐杖在石阶上敲出笃笃声,求一场甘霖润田。
我抚过庙前石柱,对联已风化得只剩轮廓:“龙王尖上名千古,白氏山前坦万丘。”千古有多久?万丘有多广?石头记得,人却记不清了。
立在山巅,四野在眼下铺展开来。北望通城,屋舍小如棋子;西观铁山水库,碧波平得像块绸缎;南眺群峰,层峦叠嶂如凝固的巨浪;东侧古松虬曲,枝桠斜斜伸向石庙,像两位老友隔着时光对望。
远村炊烟软得像一句未出口的偈语,而石庙墙缝里,明代的风正翻找当年香客许愿的铜钱。暮色给山峦披上金丝袈裟时,皇帽石开始诵经。它用风化剥蚀的嗓音,把刘邦与张良的密谈念成模糊的韵脚。古松哗啦啦抖开满身星子——那些都是它替离人保管的泪光。
云来了又散,光暗了又明。石庙始终不说话,却比任何喧嚣都震耳——它见过祈雨农夫额头的汗珠子,见过情侣交握的手,见过战火里蜷缩的脊背,也见过重建时村民眼里的光。那些故事都渗进石头缝里,成了它的肌理。
下山路长满会拐弯的月光。我的脚印刚留下,就被夜露灌醉。回头望,整座山正在溶解成淡墨的侧影,唯有石庙的轮廓还浮在银河里,像一条忘了收回的渡船。若真有山神,大抵就住在这些石头里——不必显灵,不必开口,只消立在那里,看人间轮回,便是对众生最大的慈悲。
风送来最后一缕松香,轻得像声告别。忽然懂了,山的故事从不用人写。石庙的每道裂纹,都是它自己的史记;每滴檐水,都是它的絮语。我们这些过客,不过是它漫长岁月里,偶然沾上衣襟的一粒尘埃,风一吹,就落回土里,与草木同眠。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刘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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