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旁的屈原人都知道磊石山,但很多人不晓得大洼里。磊石山是屈原农场的最高点,大洼里却是最低处。磊石山与大洼里连结形成了屈原农场北部屏障,把滔滔江水挡了一把,把218平方公里的沃土紧紧地搂在自己的臂弯里。
大洼里有一片天然牧场。初春,万物复苏,阳光正好,温和,养眼。此时,洞庭湖水绿如蓝,水草率先抢得头春的雨露浓密翠绿地铺在湖滩的沃土上,似乎占据了每一寸土地,成群的牛羊也在肆意地、贪婪地嚼着肥嫩的青草。住在大洼里的孩子都喜欢去堤洼里打藜蒿,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打滚,骑在牛背上唱歌。
大洼里的孩子都不喜欢磊石山。因为大洼里的人死了都要请人抬到磊石山上去睡觉。大洼里的大人思想消极,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说要睡磊石就好哒。大洼里的孩子如果吵闹,不听话,大人们就说要把他扔磊石山上去,吓的孩子们都不敢哭闹。
当我稍大点的时候,就晓得我爷爷也睡在磊石山。父亲说,爷爷是围垦屈原农场的时候,在冰天雪地里干活,受了风寒,大洼里交通不便利,只有三分场一个小小的卫生院,也没有钱去大医院诊治,爷爷刚过60岁生日就走了。每年父亲担完大堤后,都要去给爷爷的坟头添土、担坟。父亲说爷爷的坟头是磊石山上最大、最高的。每说到这个,父亲古铜色的脸上闪着自豪的神情,就好像爷爷还在,在说他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在冬日里的火炉边,我听到了一个关于磊石山的传说。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还没有屈原农场,只是一片汪洋。有一个年轻的排客,贩运一排木材,来到磊石山脚下,遇大风,将一排木材停放至磊石山与凤凰山搭界的一个沟汊歇脚避风。抬头一望,一个青翠欲滴的山头引人入胜。年轻人徒步上得山来,踏着石头铺成的羊肠古道,听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好不惬意。走着走着,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只见一棵枝叶茂盛的古松下,有两个老头正全神贯注地下棋。但见二人长须飘飘,席地而坐,均是仙风道骨、器宇不凡、丰神迥异。年轻人也是一棋迷,悄悄走上前去,轻轻坐在一旁观战。只见,下棋的两人气定神闲,棋面势均力敌,斗得天昏地暗。下呀下呀,饿了就吃桃子,顺手就给了年轻人一个,他吃了感觉鲜美无比。渴了,就喝他们葫芦里的水。酣战多时,这盘棋还是不分胜负。年轻人看日头快落山了。他连忙下得山来,风急火燎地向停排走去。到了目的地,却不见排的影子,他问附近居民排的去向。当地的老人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里有一排木材无人认领,已经腐烂了,我们这里都叫‘烂排沟’了。”他指着那个山头问老人这是什么山?答曰:“磊石山。”排客连忙再登上磊石山去,寻到那棵古松树,哪里还有人在。只见一个巨大的棋盘印子在地上,一块光秃秃的黄泥巴,四边都长满了青苔,草深齐膝。
回到家中,给排客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竟是他当年的新婚妻子,而他仍如昨日一般年轻俊朗。不禁感叹:“磊石寻幽尘路迷,二仙对弈日偏西。谁知世上排沟烂,老了家中结发妻。”
我问父亲:“那两个老头是什么人啊?”父亲吧嗒着水烟,眯着眼睛,神秘地说:“是仙人,是八仙中的张果老和吕洞宾。”我问:“那个棋盘您见过吗?”父亲又抽了一口水烟,伸出粗糙的中指轻轻地弹了弹烟灰,烟灰飞落在泥巴地上。说:“见过,真的奇了怪了,磊石山只有那个棋盘地不长草。就是现在的‘棋盘岭’呢!”原来磊石山这么神奇,神仙都喜欢来玩啊。我对磊石山充满了好奇和遐想,心想怪不得屈原农场这么多人都睡磊石山呢。
以前人去世了都是土葬,需要人抬上磊石山,据说以前的灵柩是8人抬,不知道从哪年哪月起,改成16人抬了,但仍然叫“八抬”。“八抬”别名又叫“八大金刚”。当年,父亲是“八抬”组组长,父亲年轻,有的是力气,父亲的肩膀除了要挑屈原农场的大堤,还要挑起我们一家五口的生活,还要把大洼里走了的乡亲抬到磊石山去。“八抬”由16个青壮劳动力组成 ,通常是灵柩在中间,前面8个人,后面8个人,一根龙杠、八条扁担把“八抬”连成了一个整体。父亲和我家隔壁的刘叔高矮差不多,他们是搭档,他们是最前面的两个。在锣鼓喧天声中,在鞭炮噼啪噼啪的响声里,在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里,只见一个道士念念有词:“八大金刚齐出力,一肩抬到紫金山……”从宽大的黑道袍袖子里伸出右手,拿起孝家早已准备好的一只雄鸡,用鸡冠上的血在灵前祭了祭,把雄鸡往地上用力一摔,也不管那只雄鸡在地上痛苦的挣扎。再在灵前的盘子里抓起一把大米,用力一掷,雪白的大米散了一地。突然吆喝一声“起!”父亲也跟着大喊一声“起!”16个人同时起肩,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步一步地向磊石山走去。大洼里距磊石山有十里路,到山脚下才可以歇歇。蓄足力气,再将灵柩抬上山。因为山路弯弯,两边都是野树,野刺。父亲先要看好地形,选择道径再安排怎样上山。生怕伤了“八抬”的兄弟们。父亲说:“都是一家一当的,安全才是第一啊!”
我7岁那年,父亲又去做“八抬”了。那年父亲39岁,他抬的人37岁,是我们三分场四队的妇女主任兼出纳吴芳根。那是父亲最佩服的女人,一个美丽与智慧并存,有三个孩子的妈妈;一个善良的、勇敢的女人。因为围垦屈原农场常年在湖里劳作,得了吸血虫病,在治疗的过程中,突然猝死。那天雨一直下着,悄然声息地飘落着,像无数蚕娘吐出的银丝,密密地斜织着。凄凉幽怨,雨帘是那样的密,为天地间挂上了一道珠帘。
为吴芳根送葬的人不少,有军区的解放军官兵、有亲朋好友、有大洼里的乡亲。在泥泞的道路上,一列长长的穿白戴孝的队伍抬着灵柩在雨声、哭泣声中缓缓地向前走去。枯黄的落叶,一片、两片、三片……轻悠悠地飘落在路上水面,带着悲凉的气息,夹杂着哀怨、愁思。
父亲说听着三个孩子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妈妈”,他的心都碎了,腿像灌了铅一样的僵硬、沉重,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父亲说:“她这么年轻咋能去磊石呢?真不该啊!我真想把她抬回来啊!”我看见父亲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
屈原的冬天,是少雪的,最常见的气象是大风和冰冻,这天气对围垦屈原农场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年,父亲又参加一年一度的冬修去了。父亲说今年运气好,担堤的任务分在青港堤段。青港隔大洼里只有两里路,我们不用像往年一样两个月见不着父亲了。在凛冽的寒风中,堤塅里的光秃秃的柳树摇晃着枯手臂,湘江的水也干涸了不少。父辈们给大堤加宽、加高,都是在堤塅里取的黑土。深冬的天气,寒风刺骨,大伙却干得热火朝天,早已摘下了帽子,脱掉了打着补丁的棉袄。从堤脚下一担、两担地把土挑到堤坡、堤面上,再用锄头整平,那时叫整流,就是整理边枝,目的是防止水土流失,稳固堤身。父亲粗糙的手做细致的事,经常骄傲地说他自己整的流像一本书一样。这天他说我们队上黄伯的坡没有整得平,要返工。黄伯不服,眼睛一乜,轻蔑地说:“就你积极,傻子一样,搞这么平图表现。”父亲气得脸都绿了,说:“这是担大堤,不是好耍勒!明年涨水就晓得厉害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了。愤怒的父亲,扔下手里的锄头,一拳挥了过去,打中了黄伯的前胸。黄伯也不示弱,一拳还过来,打到了父亲的鼻子,顷刻间鼻血直流。乡亲们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把他们扯开。父亲气呼呼地跑到堤脚下的柳树墩上颤颤抖抖地拿起那件旧棉袄,扯出袖子三下五除二地把鼻血擦干,坐在树墩上抽了几口水烟。歇了歇,又去帮黄伯整流去了。大洼里的汪支书正在堤上监督进度,他先表扬了父亲的坡确实是比其它队员整得好,但是脾气忒大了点,有话好好说嘛,不该在大堤上打架。正准备批评黄伯 ,正巧黄伯80高龄的老父亲过世了,给信的是黄伯家一个70几岁的老邻居。他慌慌地说:“‘八抬’都上堤了,谁抬?”汪支书把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天。心想着这几天不会下雨,落雪,应该不会影响担堤的进度。就说:“老黄啊!你先去把‘八抬’落实,反正青港隔大洼里近,‘八抬’的扛夫回去抬你爹上磊石山,再回来继续冬修。”黄伯连连说:“要得!要得!”满脸哀伤地给大堤上的“八抬”一一磕了头,一一说麻烦“金刚们”了。因为刚和我父亲打了架,就没有磕头请父亲。
黄伯的父亲出殡那天,天气灰朦朦的。堤塅里几只不怕人的灰老鸦在没有叶子的柳树上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父亲照常在大堤上担土,因为回去了16个人做“八抬”,担大堤的进度慢了许多。父亲已经担发热了,穿着单褂子,干劲十足。柳伯起哄说:“老王,这次‘八抬’没有你的份,也好撒!冒得几斤力气抬得上磊石山。”“来!来!来!唱首山歌提提神呗!”父亲微微笑了笑,古铜色的脸上,眼角显了几条皱褶,挑着满满一担泥巴,并没有放慢脚步。润润喉咙唱了起来:“腊月梅开雪满天,雪花点点占梅先。花开花谢年年有,去了今年有来年,小妹奴的哥喂!有来年!”其他几个后生也跟着和唱“小妹奴的哥喂!有来年”……
突然跑过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跪在父亲面前“啪嗒!啪嗒!”磕了3个响头。原来是黄伯跑来请父亲回去做“八抬”的。他说回去的那个替父亲的“八抬”搞不下地,抬不了他父亲上磊石山。说话间喉咙哽咽了。
有人说不要去,才打了架的啊!鼻子还痛,还生着气呢!黄伯跪在地上,眼睛红红的,也不答话。父亲说:“死者为大,去抬。”说着把簸箕里的泥巴倒在堤面上,放下扁担,把黄伯扶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跑到堤脚下穿起那件打着几个补丁的棉袄,跟着黄伯飞快地回到了大洼里。
简陋的孝堂里,哭声一片。呼出的团团白气随即被风吹散,溶入了灰色的天空。已经有许多人围拢在灵柩边,父亲快步向前走去,围观的人自觉的让出一条道,只见15个人严阵以待,刘叔身边的位子空着,那是属于父亲的。父亲一个健步走向前,拿起那条他用惯了的扁担。大喝一声“走起!”由于父亲连日在大堤上劳作,加之营养不良,虽是寒冬,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脸上滑落,要一鼓作气地抬到磊石山脚下才可以停歇。因为中途停放16个人上下起肩不方便,还有迷信的说法死者灵魂不得升天。停的时候只见随行的两个人,拿上提前准备的两条长板凳,快步走到灵柩边。这时“八抬”们站在原地不动,此时的灵柩压在他们肩上,比行走时要重得多。确定板凳在灵柩下放稳妥之后,他们在“八抬”的缝隙里钻出来向父亲打一个手式,示意灵柩可以放了。父亲喊“放!”音还未落,十六个人同时再喊“放!”灵柩不偏不倚地稳稳当当地放在两条板凳上。亲人们又围了拢来。这下“八抬”们可以喝口水,喘口气了。
山路崎岖,16个人高矮不一,父亲都一一做了调整。米把宽的道,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父亲牵头引领,举步艰难,或歪或斜……
在众人的帮助下,灵柩很快地下葬了。父亲赞棺,孝子跪灵前应答:“孝子要富要贵!富贵双全!”鞭炮声响了起来,哀哭声再次在磊石山上回荡。“八抬”们身上都沾满了黄泥巴,有的还被野刺划破了衣服。不一会儿,一座土丘拨地而起,当他们培上最后一撬土时,天色开始暗淡,北风也变得更大起来,父亲指挥着“八抬”下山,只剩下满坡三长两短的松树随风乱舞。
后来父亲老了,干不得“八抬”了。有次他和我说,他曾经抬了好多好多人上磊石山,说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走了8年了,他当然要睡磊石山,他说不要人抬,不想麻烦。我们把父亲放进一个黑匣子。哥哥抱着他,一步、两步……
劳累了一生的父亲啊!你终于静静地睡在了磊石山。您见到了那两位仙人吗?
(作者系屈原管理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田必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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