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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故乡的甜酒

http://www.hnrmzy.com  文章来源:投稿   作者:陈昌豪  时间: 2025-04-21   上传: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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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酒是糯米蒸熟之后加入酒粬经过发酵而成的一种食物。古时称为“糟”“醪糟”或“甘醪”等,《楚辞·渔父》中写到:“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可见早在两千多年之前甜酒就被视作美食。我的故乡华容,承袭古语,将甜酒称之为“酒糟”,酿制甜酒的过程则称作“拍酒糟”。

华容人喜食甜酒,乡下人家几乎没有不会酿制的。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经常可以听到操南乡口音的妇女叫卖“甜酒——甜酒”,那声音甚是清脆悠扬,只见卖甜酒的身跨一部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两侧各挂一个小木柜,里面每层都摆列着许多小瓷钵,甜酒就装在其中。给两块钱,就倒给你一小钵。甜酒在华容不分时令,一年四季都可享用,尤其到了过年的时节,甜酒和米豆腐一道,二者的原材料一糯米一粘米,代表华容稻产之盛,成为乡间必备的食物。

儿时在家,每到腊月下旬,祖母就要拍酒糟以迎接新年。先选取糯米,色泽要白,这样酿成的甜酒才会洁如新絮。根据家里的需要,祖母一般准备糯米五斤,淘洗之后浸泡一晚。第二天,将湿软的糯米装入木甑蒸熟。糯米不像粘米那样吸水,不可煮而只可蒸,而甑是最好的炊具。遇热后的甑散发出木材的清香,沁入米中,二香交汇,相得益彰。每当祖母制甜酒时,她的弟媳——我的舅婆就将一包糯米朝她一丢,趁便搭火,而舅婆的人影立时就不见了。为省工省时,两家的糯米就装在同一甑中蒸。祖母先将一家的糯米倒在甑底,抹平之后摆两支筷子为界,再倒入另一家的糯米。大火蒸约三四十分钟,糯米就熟了。盛糯米饭时,上半层的盛至筷子露出,剩下的就是另一家了。因舅婆不在场,祖母总要从自家的一边多盛两铲给她,以示无欺。刚蒸熟的糯米和软柔黏,热气腾腾,满室生香,在寒冬里显得格外诱人。祖母趁热捏两个饭团给我,我接过来,边揉边咬,可以玩好一阵。

蒸熟后的糯米饭要倒入一个大盆中(华容称之为“脚盆”)打散以待冷却。这时,祖母就将粬子(即酒粬)取出,这是确保甜酒发酵成功的关键物。粬子呈淡灰色,状若汤圆,是用粘米、芝麻花、竹叶草等制成的。取一到两颗,放在碗中,用手碾碎成粉末状。待到糯米饭只有温温热时,取一瓢温水,用手蘸着洒在糯米饭上,边洒边将黏在一起的饭团捏散,同时一并撒下粬粉。洒下的水待发酵之后就会变成甘甜的酒汁,所以我总是在一旁鼓捣祖母多加水,但不宜过多,不超过糯米重量的十分之一。糯米饭经过这样拌匀之后,就得装入一个小一点的盆子里(一般是脸盆),用手掌压紧抚平,略呈中高周低之势,正中掏一直径寸许的小洞,使之与空气充分接触,亦使酒汁从中渗出,便于观察、品尝。糯米性黏,拌完后,祖母就着瓢中剩下的温水将手上粘的糯米饭洗净,糯米饭自然沉淀到了瓢底,再将这些饭连水一并倒入盆中,颗粒归仓。这是我接受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最早最直观的教育。盆子内侧底面事先要撒几粒粬粉,糯米饭的表面也同样撒些,(父亲总是称赞祖母酿制的甜酒胜过别家,我认为是这道工序的效用)。寒冬腊月天气冷,糯米饭不容易发酵,要给它创造温暖的环境。先用旧棉袄在床上围一个窝,将这盆糯米饭摆在窝中,还要放一瓶开水紧贴饭盆以升温。彼时乡间尚未普及电热水袋,祖母往往是用一只赤脚医生装过盐水的橡皮塞玻璃瓶来装开水。里面用棉袄包好之后,外面再焐几层厚厚的棉被。这个过程初看有点夸张、滑稽,故而在华容取笑别人衣裳穿得过厚就会说“像焐酒糟”。

一般情况下甜酒发酵需要两“对时(一对时为二十四小时)”,若粬子够好,一对时也能成。老人们一再叮嘱,甜酒发酵时最忌鱼腥和盐,装糯米的容器、捏糯米的手事先都要洗净,决不可沾染此二者,否者“酒糟不得来”。在发酵的那两天,祖母会时不时地凑到那一堆棉被前闻一闻,当隐隐闻到酒香时,再算计一下时长,认为时间到了,就可以揭开被子了。刚“出窝”的甜酒尚有余温,舀出一尝,甘甜可口,沁人心脾,祖母的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连声叫好,“来哒、来哒!”而我在这时候总是要用调羹将酒汁滗出来,美美地饮上几勺,大有一年来的渴慕之思得以纾解的快感。

甜酒酿成之后,在冬日的常温中,至少可以存放半个月。装甜酒的盆子通常是没有盖的,许多人家就地取材,拿一把芭叶扇盖在上面以保清洁。食用的时候,或入锅煮,或用开水冲,也可少量生吃,甚是便捷。

甜酒味道甜蜜寓意好,营养丰富老少宜,在华容是很受欢迎、很上台面的吃食。旧时,物质条件艰苦,华容乡间正月里客人到来,主家必定先奉上一碗热甜酒,里面煮两个荷包蛋或打蛋花,此外还可加入几小块糍粑,这就十分为敬了。而客人也因此感到备受礼遇,宾主相得,喜气洋洋。此之谓“吃茶”,过后再吃饭。一茶一饭,乃是华容待客之道。有一年正月,我到井冈山下的酃县做客,一进门,主人就端来一碗甜酒煮蛋,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乡思。还有一年盛夏,我到湘西吉首。当地的税务同袍刘昶君邀我夜游乾州古城,我们月下话旧,见有小摊兜售冰镇甜酒,刘君乃请我品尝。一碗下肚,暑气顿消,有清风明月揽入怀中之感。翌日重访故地,我又连罄数碗乃觉过瘾。这是我在夏日喝过的最好的饮料。

在华容还流传一则与甜酒有关的笑话:过去一户人家,丈夫是个傻子。妻子生了孩子,安排丈夫去娘家报喜。娘家闻讯大喜,照例打发了糯米、鸡蛋给前来报喜的傻女婿,让他带回去制成甜酒给坐月子的女儿补补身体。出门时丈母娘一再叮嘱傻女婿煮甜酒的方法:“出尖儿,搁米儿;咕泡儿,打蛋儿(即锅中水快要开时下甜酒,滚滚开时打鸡蛋)。”傻女婿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了。回家路上,傻子看见一处水田的田口正在流水,心想“这不正是‘出尖儿’吗?”于是连忙将糯米全部倒了进去。过了会儿,水越流越急,涌起了泡沫,他心想“这不正是‘咕泡儿’吗?”于是又连忙将鸡蛋全部打进了水中。完成了丈母娘的叮嘱,心中好不快活。等到走回家,妻子见他两手空空,就问:“爷娘没有打发东西?”这个傻丈夫还洋洋得意地说明过程,妻子乃气晕……甜酒在华容人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之重要,从这则笑话中也可见一斑。

先祖父仲汉公亦嗜食甜酒。据说,祖父在日,每当过年,祖母酿制的甜酒要装满一口小缸。祖父有两位姑母比邻而居,一位是亲姑母、一位是堂姑母,正月拜年祖父却只愿在堂姑母家吃饭,盖因有甜酒飨客也。一碗寻常的甜酒也饱含着祖父对孙儿的深情。父母亲常向我讲起,我尚不满周岁之时,每天早晨,祖父都要抱着我到万庾老街上过早(即吃早餐)。店家见他来了,照例端上一碗甜酒冲蛋,再加一根油条。祖父将油条撕成细丝,浸入甜酒中泡软,然后一调羹一调羹地将甜蜜蜜的汁水喂给我。当他看着新得的长孙乖乖地将他也喜爱的甜酒吃了下去,这位严肃而慈爱的祖父就笑开了怀。这是我与祖父之间仅有的极短暂而珍贵的相处时光,这亦是毕生劳苦的祖父在晚年少有的赏心乐事。多年后,祖母带我回老家,经过当年那家饭铺时,店家仔细地打量我,问祖母道:“这可是当年那个吃酒糟的伢儿?哦哟哟,都长这么大啦!”这位头发花白的老板娘兼邻居回忆起故人往事,不禁一声长叹。旧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有一年腊月,祖母正带着我制甜酒,她的胞妹这时恰巧来了,这位姨婆想起旧事,不禁说:“我记得仲汉哥也是喜欢吃酒糟的……”睹物思人,我们祖孙两人的心绪一时难以平复。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刘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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