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铺满了半边天,一万顷的湖光,在我的目光里闪烁,此时的我独坐在八百里洞庭东岸的一块岩石上,脚下的沙土微温,风从浩渺深处徐徐吹来,渗出丝丝凉意。卸下奔走半日的疲惫,置身这片水域边缘,仿佛只有在这里,喧嚣人世才肯短暂地赦免了我。偌大的堤岸,我与湖、水/波相对,天地间,仿佛唯余那水、那光、那孤影,彼此依偎又彼此疏离。
一
斜阳,宇宙间最磅礴的画师,正挥洒着它生命将尽的豪情,尽兴创作着最惊艳的杰作。它奋力投入湖中,并非沉没,而是将整个湖心点化成一座沸腾的金鼎。熔金般的赤色翻滚着、流淌着、燃烧着,每一道波浪都似携着滚烫的铁流在奔突、在嘶鸣,炽热的光辉熨贴着远山近水的轮廓,直把胸腔都灼得隐隐闷痛。
西边,已被那奋力下沉的日轮点燃。无数巨大的火烧云仿佛烧融了边界的黄金熔液,肆意奔流、泼洒、堆叠,从橙红到金红,再过渡到最深最烈最不甘心的绛紫。它们汹涌着占据了大半个视野,以泼墨的速度染透天际线以下的每一寸空间。天与水的界限在强光下变得模糊——似乎天空的火烧云正倾泻而下,要砸入这沸腾的湖心;又或是八百里洞庭不甘示弱,将熔金烈焰反向喷射,誓要把苍天也一同点燃。整个水天相接处,似一块被神祇反复捶打的巨幅铁砧,溅射出无数难以逼视的光点。晚霞的万道金箭射向水面,水面则以百万枚跃动的金箔奋力还击。
二
近岸的水,却显出别样的驯顺与温柔。它们轻轻亲吻着沙粒,像疲倦的旅人渴饮着清泉。夕光在这些驯顺的波峰浪谷间嬉戏——撕裂它,揉碎成一捧捧晃眼的金屑银鳞;旋即,又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将它们缝合为一片片通透流转的琉璃。水面上细微的纹路,似无穷无尽的言语在湖的胸腔里回旋,脉脉低回,慢慢地归于一片浩荡的静默中。
一株开着白花的水菱草打着旋,被细浪推送到我的身旁。一抹生机盎然的绿,在这万丈金波与漫天火霞的夹击下,竟比飘萍还身不由己,比蜉蝣更茫然。它不知从何处凋零,亦不知将被浪潮带向何方——像一只失了桨橹的独舟,在命运的水流中无助地游走。我凝视着它,眼看着它在夺目的光影中沉浮、摇荡。上方是烈火的苍穹,下方是熔金的瀚海,这孱弱的水菱草,被淹没在耀眼的、吞噬一切的流金深处,无声无息,如同投向这场天地间最后狂欢的、一枚微末的祭品。连这漫天燃烧的彩霞倒影也无法托起它,只能加速将它浸入水底,倒影是那么抽象而又清晰,像巨大的彩绘棺椁,裹挟着渺小的生灵,缓缓沉向湖之幽冥——纵是万千华彩披覆,终究沉不进湖水深处。水面上漂浮的流光,终究只是它虚幻而又华丽的外衣。
暮色,从水中悄悄漫上来,像砚池里饱蘸的浓墨,无法阻挡地洇染开来。红日,那盛大的存在,带着不甘的余烬,渐渐滚入苍莽的湖山背后。鼎沸的金光随之冷却、凝固,湖水褪尽彩色,渐次化为沉郁的深赭,继而沉淀入无边无际的墨蓝与玄青。湖面此刻像极了一张巨幅的素宣,铺展在天地之间,上面氲氤着深沉流动的墨痕,仿佛某位神明书写人间宿命的书页,笔触深沉却混沌不清。
晚风徐徐,掠起细碎的浪花,那“哗哗”“噗噗”的拍岸声,裹挟着浅浅腥气与湖水特有的清冽,反复敲打着我的耳廓。这声响,遥远又切近,如同陌生而又熟悉的家乡方言,亲切得令我眼眶发热。残留的微光被起伏的波浪吞食、吐纳,水面变得越来越深邃、幽暗。那无光的波涌之上,浮动着、跳跃着的并非初生的朗月繁星,而是千万点迷离闪烁的光粒——它们无声地流转、窥视、窃语,像无数只来自幽冥世界迷离的眼睛,打探着湖边孤独的灵魂。它们打量着我,也映照着我。
心,也随之沉落、起伏,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系着,牵在翻涌的心湖之上。风吹过身旁高高的芦苇丛,叶片摩擦出沙沙的晚唱,这无人聆听的低调小曲,悄然钻进心房,一种无法命名的滋味便在胸中弥漫开来——它熟悉得令人心痛,是童年某个黄昏在打谷场闻到的气息;又陌生得使人鼻酸,像异乡橱窗里隔着玻璃看过的温暖炉火,却永远无法靠近的温度。那根在乡思里生出的细小的刺,就此轻轻浅浅地扎在了心窝上,不敢去碰它,只觉隐隐钝痛,欲要拔出,却又深深扎进了肉中。湖上最后一抹光痕已然消尽,记忆之潮却在幽暗中开始无声地汹涌澎湃。
三
这眼前无垠的洞庭水,波纹拍岸的韵律,与我家乡门前那口小小的池塘何其相似?夏日清晨或傍晚,母亲在塘边洗菜、担水,她的身影浮在绿波上,映着天光云影,如载满了星月的小船,在岁月的沟壑里稳稳前行。秋风乍起时,塘面上便旋转着片片水杉落叶,打着旋儿,飘出归家的讯号——那是风揉杂了塘边湿润泥土的芬芳、灶膛里噼啪燃烧的杉树枝的烟火气、还有大铁锅里菜粥蒸腾出的浓白水汽,所凝结成的、令人心神安稳的“家”的味道啊!
思绪至此,母亲的身影穿透了千里迢迢的暮霭,越来越清晰。她端坐在家乡小院里那块沁凉的石磨上,目光穿透朦胧的烟霭山峦,似乎能一直看到此刻抱膝凝神于洞庭湖畔的我。她的嘴唇微动,想要诉说些什么?她粗糙的手轻轻抬起,欲伸向我的方向……那手势里,有无言的理解,有深藏的牵挂,一份难以形容的心情。仿佛她要将这八百里洞庭浩渺的苍茫暮色、这无边无际的静默与寥落,都掬成一捧沉重的甘露,隔着千山万水也要推到我的嘴边,要我一口饮尽化解漂泊的苦涩滋味。怀里翻涌的酸楚几乎要脱口而出,想大声回应些什么,想告诉她自己并非独在异乡为异客。然而,所有的呼喊刚冲至喉头,便被一阵响亮的、持续的湖水扑岸声生生淹没、覆盖、击碎了。最终只将那滚烫的言语强行咽回,那灼痛感便从喉咙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煎烤着每一寸神经。
异乡的星辰悄然亮起,点缀在天鹅绒般的穹顶。湖波在夜色和晚风的催动下,愈加深沉,似凝固的墨玉。脚下这方土地,并非冰冷无情。不远处,路灯的光正在流淌。夜市喧嚣的市声裹挟着煎炸烹煮的浓烈香气,透过夜雾弥漫过来;霓虹灯勾勒出街道虚假的繁荣轮廓,七彩的光流在夜色中奔腾不息。我本是这灯海人潮中的一条鱼,在拥挤的街道上随波逐流,曾以为喧嚣与霓虹能填满所有空旷,殊不知灯火的喧嚣,就像一件不合身的外衣,穿得再厚,也始终焐不暖心底最深处那一方常年积雪的冰窟。城市高楼的窗扉再明亮,透出的光晕再温馨,空气中弥漫的也是他人家庭晚餐特有的、陌生的饭菜馨香,每一种香气都标记着与你无关的团圆时刻。脚踩在平坦坚实的水泥地面,步履或缓或急,任凭千百次丈量岳阳的街巷,那足音落地,却如同投入无声的深潭,缥缈无着,无人应和。你踏着的,终究只是别人脚下的“道”,是街道冰冷坚硬的骨骼,永远无法感知到家乡泥土那特有的、温存绵软的心跳脉动。异乡的繁华如同一道巨大而冰冷的透明幕墙,将你严密地围困其中。幕墙之外,是真实的人间烟火,是千家万户的灯火故事;幕墙之内,只有我伶仃的孤影,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影子被拉得瘦长、愈加单薄,像一只误闯入人境的孤鹤,瑟缩在水边,守着清寒的水光。
四
举目远望,湖的边际完全消融在粘稠的黑夜里,天地浑然一体,不辨分野。在那更深的黑暗水面上,几艘大船正缓慢移动,微弱的渔火如几点不灭的幽魄,在无边的寂寥里明明灭灭。这微弱的光,像是某种昭示,为迷失的航行者点起的微末航标?还是仅仅印证着这片水域亘古的孤寂?
浪花一波接一波地涌上脚边,漫过沙岸,执着地、带着某种奇特的眷恋,打湿我的裤脚。凉意,便这般一层层地叠加浸透,透过布料沁入皮肉,最终似乎要渗进骨骼、骨髓中去。每一次漫卷而至又退潮而去的触碰,都像一种无声的质问,又似一种不舍的挽留——“你为何停留?你又能走向何方?”湖水的拍岸声从未停歇,似一声声低沉而疲惫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一声低过一声,却总也传达不到想听见它的彼岸。水声固执地钻进耳朵,那混合着水生物腐败与湖水深沉的腥气弥漫在口鼻肺腑,整个人仿佛真的已化成湖中漂浮的一段朽木,徒具漂泊无依的形状,内里却早已被一种无形的、名为“异乡”的沉重锁链,牢牢钉在这片陌生的、冰冷的水岸线上,不得挣脱,亦无法启程归航。
风陡然大起来,卷起细碎的沙粒抽打在脸上,微微不适。身旁的高大芦苇丛在风的催逼下剧烈摇曳,芦苇叶如万千锋利瘦硬的笔锋,在一片巨大的、铺展于岳阳这方水墨长卷之上,无序、无情地书写着无人能识的潦草天书。我撑着微麻的身体站起来,筋骨深处都浸透了石头的冰冷和湖水的寒意,丝丝缕缕的凉气从骨缝中透出,仿佛整副皮囊早已被无边水汽所渗透、浸润、同化。
站立的视野更开阔,却也更茫然。八百里洞庭在这一刻彻底隐去了它的实体,茫茫水域里的水纹、波光、堤岸,皆已消融在夜的帐幕之中。眼前唯有无边的夜色与无边无际的思绪在互相缠绕、彼此吞噬、最终合而为一。万籁俱寂吗?不,耳畔还有风声,还有水声,还有我的心跳声。风声是呜咽的眠歌,水声是永恒的絮语,心跳声是生命的乐音。它们交织着,时而如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低回于耳际;时而又像从幽深的岁月之渊里传出的、一句句神秘的谶语,在冥冥中叩击着漂泊者的心弦,却又始终无法被清晰地解读。
五
踏着碎石小路走回堤岸之上时,身后那片巨大的水域仿佛正无声地释放着另一种气息——家乡红砖瓦舍上空升起的、带着木柴香和米香的温暖炊烟,与异乡长街上千篇一律的、不知疲倦的霓虹灯火,在我的内心碰撞、交融、燃烧!灼烫感那么真切,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深处。熟悉的、来自家乡泥土灶膛间的温热气息,固执地在鼻尖隐隐约约地萦绕游离,这片暮色笼罩的湖水,这脚下的土地,终究不是我血脉的生根之所。
忍不住回头再次凝望。洞庭湖没有彼岸,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归途。我只能提起这副被乡愁和异乡的孤独塞得沉甸甸的躯壳,沿着既定的、也是命运的轨迹,一步步迈向那个燃着灯火、称为“家”的他乡居所。身后的湖水,将湖岸巨石、苇叶、疏淡星光连同我茫然的身影一起纳入了它的怀中。我知道,这一夜湖水即将倒映家乡的月亮即使它此刻隐在云后,也会映射他乡城市的灯火,它们终将在心湖中沉淀凝结成两道割裂不开的阴影:一道是温润如玉、带着童年稻花香气的旧日暖光;一道是冰冷似霜、透着金属锋芒的异域冷辉。这两道暗影缠绕、噬咬、争斗不休,在我灵魂的根基上盘踞、生长,早已打成了死结,成为一桩伴随终生的同命之劫,再也无法解开。
湖水终将会在晨曦到来前抚平所有的褶皱,黑夜也会在往昔中淹没尘世所有卑微的痕迹。于是,在往后无尽岁月中,我将永远行走在路上,永远在守望,永远在靠近,也永远在远离,永远被家乡和异乡两个地方的引力撕扯着,永远在去路与归途之间,做着那无解的割裂与回眸。归途,亦是来处?抑或,人生本就没有一个终点能真正安放漂泊的灵魂?只有这洞庭湖之水,映照着古往今来无数个夕阳,永恒地、沉默地,落入不知名的远方。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刘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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