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是永州的旧称,现在则是永州市下辖的一区。《史记》中有“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的记载,可见此地历史之悠久、文化之深厚。永州因此得以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武庙。
之前到过永州数次,但是都在冷水滩区。几度怅望湘江水,恨无机缘到零陵。这次有幸,终于得以一睹零陵这座千年古郡的风采。
清晨从旅舍动身,驱车至潇水之滨的一处野渡,预备乘船上蘋洲。这是江心的一个小岛,不与陆地相勾连。站在渡口候船时,向四周打量,只是一些寻常的乡野风光,景色说不上坏却也谈不上好。跳上渡船,行过一段水面,转换几个角度,眼前风景与岸上所见就迥然不同了。只见湘水之波,悠悠南来,既没有山区河流的奔腾涌动之态,也绝少平原河流的呆滞凝重之貌。这水面看将起来,柔柔的、细细的、滑滑的,温存可亲,让船上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亲一亲。这时天公亦作美,云开日现,似乎有意调出蔚蓝色的苍穹,竟把整个江面映衬成了一匹悠长的蓝色绸缎。这匹蓝布摆动着、飘舞着,色彩明丽,灵动多姿,不知是风的牵动还是水的浣濯?若把零陵古城比作一位善舞的仙子,那么这截碧蓝的江水一定是仙子的水袖。这样蓝、这样纯的江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余光中先生曾赞誉汨罗江为“蓝墨水的上游”,汨罗江我是见过无数次的,若单以江水的色彩论,余先生怕是要把这个名号送给零陵的湘水才适宜。船行大约一里的水程,即靠岸洲。我们到此,是为寻访蘋洲书院而来的。渡口正对书院头门,门额上挂牌匾,书“潇湘”二字,门联摘自南北朝诗人柳恽的《江南曲》“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这使来自洞庭湖畔的我感到十分亲切。穿过头门,从南向北,由外及里,依次是影壁、大门、中门、大堂、讲堂、奎星阁等建筑,除去中轴线上的一条青石甬道以及两侧的几棵粗壮的桂花树乃前朝旧物之外,均系重修,不过式样、格局基本修旧如旧,游人也仍可籍此想象昔时这个小岛上士子们弦歌诵读的场景。奎星阁后是小岛的尽头,也是潇、湘二水的合流之处。湘水湛蓝,潇水暗黄,两水合并,混成碧波,流向北去。所以蘋洲一屿,就矗立在江水合流的要冲,三面的远山,脚下的清流,隔江的绿树与白墙人家,无不一一收在眼底,像是挂在四面用玻璃造成的屋外的水彩画幅。此处形成的地名“潇湘”则成为了永州的别名,更成为了湖南的雅称。岛上植被茂密,古木滴翠,尤其使人怜爱的是随处可见的野生芭蕉,一簇簇、一卷卷,姿态可人。古人云“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在绿树掩映之下,默对着这蘋洲蕉叶,虽当夏日晴天,仍可使人听到了淅沥沥的雨声,将人带入宁静的夜晚。那夜雨之中,仿佛见到了元人马致远在洲上彳亍低吟:“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蘋洲的“潇湘夜雨”正是古时“潇湘八景”之首。
蘋洲书院。
从蘋洲渡过江来,进城拜谒柳子庙。这是为纪念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贬官永州而建的一处祠庙。庙门外古柏森森,将先贤殿堂装点得更加庄严肃穆。进入门洞,头顶是一座精美的戏台,登上大殿台阶回望,三层飞檐犹如雄鹰展翅,黛色的小瓦就是雄鹰的羽毛,栩栩如生,有一飞冲天之势。大殿中央塑有柳子雕像一尊,柳子手持毛笔,目光如炬,若有所思。想必这里往日供奉的应是柳子神主,俎豆馨香,四时不绝,来往游人可以行礼如仪。现今弄成这个样子,我只得向柳子塑像作揖致敬。大殿内外有许多对联匾额,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清代诗人杨季鸾所作的一联:“才与福难兼,贾傅以来,文字潮儋同万里;地因人始重,河东而外,江山永柳各千秋。”作者连用典故,钦仰之情溢于言表,是很可以引起读者的共鸣的。殿西是柳子生平简介,殿东则是永州摩崖石刻拓片展览。殿后既是著名的《荔子碑》。原碑是唐人韩愈撰文、宋人苏轼书写的《罗池庙享神诗碑》,用以赞誉柳宗元之德政。以一碑而集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家,真是名副其实的“三绝碑”。因其诗开头有“荔子丹兮蕉黄”之句,因之又称为“荔子碑”。一旁的文物保护碑上注明“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湖南省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二年九月一日重新公布”。在那个破“四旧”的年代里竟然专门公布《荔子碑》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见此碑的价值与影响。细细品读,于此感悟“韩章柳句、欧骨苏风”。碑文我是曾经读过的,对于其中“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这句印象颇深。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专门指出,“韩退之集中《罗池神碑铭》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今验石刻,乃‘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很显然“春与猿吟”和“秋与鹤飞”对仗,符合语法,前句才是正确的,而且韩集原文也是这样记载的。但是沈括说他从石刻中看到了却是后一种写法,为此他还特别解释为“古人多用此格”,将其视为倒装句。这也是我们大学课堂上曾经讨论过的一个问题。现今到柳子庙来亲眼看碑,却发现碑中就是写的“秋与鹤飞”而非“秋鹤与飞”。沈括是严谨的科学家,他为什么会有那番记叙?是他当年记错了?还是此碑经过后人改动?这是我在柳子庙留下的一个疑团。
柳子街。
柳子庙外是柳子街,因柳子曾寓居于此而得名。与柳子同时代、同遭际的韩愈,贬官潮州而“赢得江山都姓韩”,看来永州江山姓“柳”者亦不少。可见是非功过的评说,并非完全操之于当权者,百姓自有衡量。不然,被朝廷一再打压的柳宗元为何还被永州黎民尊为“柳子菩萨”,至今香火旺盛?柳子街古色古香,地面的中间铺设着平整规则的青石长条,条石两侧则镶以鹅卵石,与条石各占路面的一半宽度。街道两旁,富有湘南特色的青砖灰瓦木墙板的老房子鳞次栉比,或为商铺,或为民居,自带沧桑之感。从墙上挂着的文物保护铭牌可知,这些房屋多系民国之前建造,留存至今,实属不易。老街上的小巷口、屋檐下,随处可见纳凉的老人,一把蒲扇一壶茶,笑对行人,悠然自得。他们和老屋老街一样,沐浴着柳子去后零陵城的唐风宋雨,接纳着这条湘桂古道上的车辚辚、马萧萧,从时光深处悄悄走来,缓缓讲述着老城故事。
柳子命名的一条小河——愚溪紧贴着柳子街流向潇水。据说柳子当年作的“永州八记”有一半是写在愚溪一带,且至今有迹可循。陪同我们去的向导朱先生极力主张我去探访探访,“你是学中文的,都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怎么行?下次再来是几时?”我不忍违拂朱先生的一片盛情,也着实向往那片山水佳处,乃和他顶着烈日,沿柳子街溯愚溪而上,西行约一里许,即见到了《钴鉧潭记》之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记》之西小丘、《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之小石潭等一众遗迹。站在小石潭畔,看到的竹树、岸石、潭水、游鱼以及日光、云影,与柳子当年所见几乎没有二样,一篇《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简直就是将此地的山水搬到了案头。或者说,此地山水,简直就是将一篇《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铺到了地面。千年过去了,愚溪的山水还是大唐的山水,永州的草木还是柳子的草木,此情此景,确使我这个后学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
愚溪入潇水处,溪口有一座单曲双拱石桥。桥面荒草萋萋,了无人迹,意境颇适合冬天独自观雪。溪口的潇水之上,则有一座浮桥沟通两岸,因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游历此地,故名“霞客渡”,以为纪念。经过霞客渡,来到潇水东岸的东山之上,参观零陵武庙。这种武庙照例供奉的关圣帝君,前后五进,格局严谨,规模甚大。最值得一看的是最后一进的大殿的石雕。正面廊下四根青石龙凤柱,浮雕雌雄蟠龙,龙头硕大,昂然抬起,嘴含宝珠,势动欲腾,雕工十分精美。其中两雌龙怀抱小龙,形态活泼天真。殿前还有青石丹墀浮雕云龙,气势亦颇雄伟。可惜龙嘴已经毁坏,现在的系后人补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纹,与原刻的一比,显见得后人的笔势来得软弱。
湘水。
东山之巅,视野开阔,清风拂面,消散暑气,我们到处都感到畅快不已。向西向南展望,可以清晰地看见零陵古城的形势以及远山、旷野和江流。因此想起宋人欧阳修的《咏零陵》诗句:“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古人诚不我欺!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田必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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