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门前的水田。
别梦依依,我的外婆竟已离开我们18年了。
外婆同我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她过世时我也只有10多岁,但是这些年来她老人家却从未走出我的心头。年岁愈久,思念反倒愈深。大概像那首歌中所唱的,“这就是血脉相传的定数”。
我家里有一个银脚圈,造型古朴,质地厚实。听母亲说,这是我“抓周”时外婆特地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地方请银匠师傅打的,作为送给她最小的外孙的礼物。每当想念外婆的时候,我就把那个银圈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或是用手帕轻轻地擦一擦。在银子的光亮里,我仿佛能看见外婆的慈容。
我小的时候,母亲在县城四牌楼附近的西后街租人家一间门面开缝纫店,创业维艰,生活自是不太宽裕。外婆牵挂着我们一家,虽然她的腿脚残疾,但还是时常从乡下拄着拐棍进城来探望,一来总是要住上几天。店铺狭窄,到了夜间母亲只好在熨衣裳的案板上为外婆开铺,老人家则欣然“下榻”,在陋室之中与儿孙共享天伦之乐。记得有一次,外婆住了几天,要回家了,母亲便托邻居叫来一辆人力车(我们称之为“慢慢游”,形容其速度慢),准备送外婆去车站。外婆或许是有些不舍,在里屋磨蹭了许久,迟迟没有出来,“慢慢游”走了一辆又来一辆。当最后一辆“慢慢游”驮着外婆离去时,我竟在后面追赶,边跑边喊“外婆”。外婆坐在车上回头朝我笑着,挥手示意让我回去,于是我不再追车,傻傻地站在原地,任凭车子消失在视线之中。二十几年过去了,她老人家的笑容还十分清晰、美好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至今想起,不胜霜露之感。
后来,我们一家搬了新居,住进了宽敞的套房,条件较之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善,外婆来住就方便多了。记得母亲第一次带外婆来新家时,外婆登楼不便,母亲便一路托举。我则蹦蹦跳跳,一溜烟跑了几层。外婆仰头看见我活跃的样子,笑着对母亲说:“你只看他,几踉几踉就上去了,真像个猴子!”晚上外婆和我睡在一间卧室,甫入新家,祖孙俩都好奇地打探着房子里的一切。我捏住墙上的磁铁门吸好奇地问外婆,她也诧异地道:“是呀,这是什么呢?”有一回,外婆带着她的小孙女——也就是我的表姐,叫作严欢的,来到我家,提了一箩篮鸡蛋,里面填了许多粗壳(即稻谷的壳)以防鸡蛋碰撞。母亲将鸡蛋拣出来之后,我和严欢表姐便提着箩篮去玩,我们举起篮子,一个翻转将粗壳全部倒在了门外的一个角落里。外婆过世数年后,我发现那角落里还残留了些许当年的粗壳,仍旧金灿灿的,真是十分动人。我小心翼翼地拾起数枚,用一张稿纸包好珍藏。
外婆出生于一个富绅之家,虽处偏远乡村,却也受过比较好的家庭教育。外婆幼时,她的父亲在家延师课子,让她与弟兄们一同读书。虽然外婆没有学成大知识分子,但是圣贤之道,犹如春风化雨;诗礼之家,好似秋水祛尘。在印象中,外婆确乎是要比一般的乡下人有涵养、有风度、有道德。她待人恭谦矜持,处事进退有礼。比如,我的祖母比外婆小十几岁,两亲家见面,外婆总是热情相接,尊称我祖母“您家”。又比如,她有一次吃饭时不慎被鱼刺卡住喉咙,她觉得这在儿孙面前实在是有失长者颜面的,便羞赧地向大家致歉。她心慈面善,忠厚老实。纵使在晚年时受到莫大的委屈和打击,也是忍让沉默,没有一句刻薄语、没有一丝坏脸色、更没有与人争执。外婆晚年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足,但是只要看到穷苦人,她就会施舍。有一次,一个“放财神菩萨的”上了她的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准备学着邻舍的样子把那人赶走。外婆见了,叫住我们,而后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钱送给他,并不要他的财神像,还一团和气地对他说:“师傅,对不住呀,钱很少,今天你就多辛苦走几家罢。”那人一看钱真的不够多,接下扭头便走了。
外婆爱索利(华容方言整洁之意)、讲卫生、勤收拾,这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听说在住茅草屋的年代里,外婆的家里就收拾得井井有条,远非左邻右舍可比。她的床踏板都是用毛巾擦得一尘不染,从来不会留有脚印。她平日所穿的衣裳,虽然都是粗布,但是穿在身上总是干干净净、抻抻敨敨,而不会像其他种田人一样搞得“像狗子口里吐出来的”。外婆身材匀称,面容清癯,年轻时一定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形象。即使到了晚年,也没有完全消磨颜色。她的头发很厚,为了保持整洁,就一直戴着一个铁质发箍(她称之为“拢梳子”),她对我讲那还是一二十年前舅舅在穿乡的小贩担子上给她买的。这是她心爱的装饰品。因为用得太久,那个发箍后来断成了两截。母亲要给她再买一个,她却执意不肯,自己用棉线将断口接了起来。直到她老人家临终时,还戴着那个断发箍。外婆晚年患病,除了几个子女家,她不再去别处。“我去做什么呢?这样子太难看,不吓到人家了。”外婆自始至终都十分注意自身形象,这是传统中华妇女特有的精致与优雅之光在这位曾经的闺秀身上的写照。
母亲几姊妹都继承了外婆的性格特征,尤其是爱整洁、讲卫生的习惯。我的两位姨母的家中,无时无刻不是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纵使家有成群的鸡鸭牛羊,屋里屋外也绝无乱象。到如今我的爱整洁的习性,也还未全改,因为自幼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这或是传自外婆。
外婆在过世的前一年冬天,或许料到自己大限将至,而心中却有许多不舍,于是去几个女儿家里“辞路”。我的两位姨母轮流迎养,侍母甚孝,菽水承欢,使外婆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也是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大概过了个把月,到了腊月底,外婆得回去过年了,途径我家楼下的时候,她向陪同她的大女儿——我的大姨母,表达了想去看一看的强烈愿望。那时我母亲天天忙于上班,对于外婆的心愿疏于察觉。而大姨母可能更多的是出于体恤胞妹的用心,便以楼高难上为由,婉劝住了老人家的脚步。据说车子走了一大截,外婆还在回望她幺女儿家的方向。年后春天,外婆果然长辞来路了。大姨母此时才将外婆最后的一个小心愿说出,母亲听后自责不已,泣涕涟涟。此后母亲又多次向我说起此事,我知道,此为母亲终身之憾。
外婆旧居遗址。
2006年正月,父母亲照例带着我在初二那一天去给外婆拜年。到外婆家时,只见她老人家独自一人坐在门口,默默地望着外面。经过几年的心理与生理的折磨,外婆此时已是骨瘦如柴,双目深陷,全无昔日的神态了。进门之后,我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突然变得“乖”了起来,竟学着大人样子给外婆下跪磕头拜年。外婆见状感到惊讶,连忙接住我的双臂,用尽全身力气要拉我起来。屋外北风肆虐,屋内冷气似铁,和父母亲小坐了一会儿,我就冻得受不住了,吵着要走。何曾想到,这竟是我与外婆的诀别!两个月后,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再来这里,却已是旌幡满天、哭声遍地了。外婆去矣!
以后每年的正月初二,这个令人不可忘却的日子,我们向舅舅一家拜年之后,我都会独自来到外婆的故居。只要房子还在,我就觉得外婆还在,她老人家就还在等着我们去拜年。每当走进那座破旧的小平房,望着屋里外婆生前睡过的床、躺过的摊椅、照过的插屏镜子,以及门前她最熟悉的那片田野、池塘,我就不禁黯然生愁。“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过了几年,那座老房子到底被拆去了。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再也没有给外婆拜年的地方了。
又过了几年,到了2019年冬,我参加工作两年之后,通过省直机关遴选考试,从华容调到长沙工作。我知道今后在家乡的时间不会很多了,临走前我特意要父亲带我到外婆的长眠之地,向她老人家禀报。囿于乡俗,那是外婆入土之后我第一次去她的墓地祭拜。封土上堆着收割后的荸荠草,厚厚的、软软的,一如外婆的温存。在冬日的暖阳里,我注视着刻有外婆名讳的石碑,似乎听到外婆那爽朗的笑声。此时此刻,她老人家一定是在给她即将远行的小外孙以细心的叮嘱罢?
外婆姓陈,华容县万庾镇杨家铺人氏,生于1934年农历七月十一日,到今年此时正好90周岁。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田必耀
扫描关注人民之友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