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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黄茅港

http://www.hnrmzy.com  文章来源:   作者:周拥军  时间: 2021-07-28   上传:redcloud
港就像打着马步在村口的土墙上写标语的亚叔随手写的一捺:深深地锲进陆地的是捺的起笔,那里又细又窄,只能放得下一口水井;靠湖的那头是捺的收笔,那里宽些阔些,可以并排放得下四五条大货轮。那里连着湖,港外,一湖的水在那里奔着、流着。港口,一条矮矮的土堤隔开了湖,也把一湖的奔流隔开了。奔流的湖没有留意港,它太忙碌,有太多的目的地在等着它。目的地很远,动不动就是大码头、大商埠,它得铆着劲跑。港太普通,还无法引起它的注意。
港又像大肚牯的角。大肚牯是黄茅港有史以来最雄壮的水牛,肚大、角也长。大肚牯早就死了,肉分了吃,骨熬了汤,皮卖了钱,只有角没人要,就被农把式学叔收藏了。学叔郑重其事地把角摆在堂屋里。学叔的堂屋大门正对着港,大肚牯吃黄茅港的草长大,死了,学叔要让它天天看得见港。大肚牯死了,人们才发现它的角长成了黄茅港的形状:哪里弯、哪里直,哪里粗、哪里细,哪里风平浪静、哪里冲波逆折,无不惟妙惟肖、入神入骨,复印机都复印不出那效果。
没有人知道港从哪里来。这一代的黄茅港人出生时,港就在那里了,上一代或上一代的上一代黄茅港人出生时,港就在那里了。了解港的人都进了族谱,族谱像一座湖一样有很多支汊,一个支汊一巴掌大,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写着几代人,要从那里找出港的历史太难了。泛黄的古老的县志里提到过港,但提到港时,总跟一场洪水或一场饥荒有关。一涉及到洪水或饥荒,古老的县志里的文字不是模糊了,就是欲说还休,你只能去猜。就像很多族谱里的黄茅港人一样,他们出现后,就在一场洪水中消失了,族谱里找得到他们的名字,他们最终的归宿,则需要去猜想。
搞不清港从哪里来,但谁都知道,港的历史跟湖有关。湖就是洞庭湖,那不是普通的湖,那是奔放的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湖洲上,苇叶如浪,荻花如霜,它们像一群年轻人一样动不动就在阳光下奔涌,动不动在月光下舞蹈,把一湖的水舞得活力无限。那是神秘的湖。秋风秋雨里,落魄书生柳毅从千里之外捎来了一封神秘的信,信一到湖里,湖就激荡起来了,诱发了千里之外的一场水战。激荡之后,湖水平静下来,开始孕育像湖面的月光一样温润的爱情。那是风雅多愁的湖。李白在这里咏月饮酒,杜甫在这里伤怀饮酒,刘禹锡在这里怀古饮酒,吟过那么多的诗,饮过那么多的酒后,这座湖就脱俗了,它从县志里走出来,爬过山、涉过水,走进歌谣里走进传奇里走进经典里。它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憩一下,停的地方有湾,就把湾扩大一些;停的地方有岸,就把岸推进去一些。黄茅港就是它停过的地方,是这座湖的一个驿站。
多少沾了些湖的经典之气,港也不平凡了。港的不凡一股老儿集中在夏天展现。夏天是从学叔的一声吆喝声中开始的。太阳落水时,学叔的眼前就模糊了,他得过夜盲症,太阳一落水,他手中的犁就会偏离方向。他一声吆喝,把牛轭拉得吱吱叫的公水牯条件反射般收回了前伸的腿,它的尾巴欢快地一甩,把一线泥浆正正地甩到了学叔的眉心上。学叔就扯起他标志性的破嗓子骂。他一骂,在田里地里吃得滚壮的鸡婆、鸭婆摇着晃着叫着拼命地往家里跑。鸡鸭一回笼,黄茅港就热闹了。炊烟停止升腾,化成一线线薄薄的仙气在港的上空荡漾。家家户户的门前摆上了饭桌,饭桌上青椒和豆角、茄子、冬瓜、南瓜搭配的食物散发着特别的香味,如果有一碗湖鲜,那个傍晚的氛围就更浓厚了。亚叔说,李白的诗中都找不到这样的场景。
湖和港隔开时,湖不管港里的氛围浓不浓、场景美不美,港也不去干涉湖的奔流。它们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融洽。但这种融洽往往毫无预兆地被破坏。那一年的收割时节,湖不走了,它在黄茅港停了下来。最先传达信息的是学叔。那天清晨,学叔正在“捺”的那头看牛,他的牛在堤外吃草,他在堤上看湖、看大货轮。大货轮很匆忙,他们拖着一道黑黑的烟,急吼吼地赶路。学叔不喜欢那种烟,那烟的尾巴就像亚叔写的“捺”一样,亚叔总爱将那一捺写成破笔,像一把破扫帚一样挂在墙上。看到这样的“捺”,学叔就要骂人,骂亚叔嘚瑟。那把破扫帚还没有在视野里消失,水就浸到了牛的脚下,水的目标不是牛,也不是堤,它们还在涨,它们的目标是堤后的港。学叔没心思骂人了,他赶紧扯着破嗓子吼。
那天,全黄茅港的人跟一湖的水来了一场生死时速般的竞跑。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母亲,十二岁的我在学叔的吼声中冲进港边的稻田里,整整两亩田的稻子已经泛黄了,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再过两天,阳光就能把它们变成一年中最丰厚的收获。但它们没有机会再等了,湖来了,它攀上了堤,一上堤,港里的庄稼激活了它压抑了一年又一年的欲望,它兴奋起来,拖着整整一座湖冲过来。谁能抵挡一座湖呢,它冲过来,田垄不见了,庄稼不见了,一些树叶开始在水上漂,它们还不适应水,总想漂到岸上去,一个漩涡过来,树叶也不见了。祖父和父亲没有功夫去管身后的水,他们低着头挥着镰,他们在这块田里洒了一个夏天的汗,他们不能让汗水也化成漩涡。他们的身体起伏着,看不到镰刀,只看见一块块的水稻倒下去。我和母亲忙着收拾倒下的水稻,捆好一把,就往岸边的高地上运送一把。没运多少,稻田不见了,漫过来的是一片汪洋的水,湖和港已分不清了,它们连成了一片。收割好的水稻全浮在水面。祖父和父亲也不见了,他们潜在水下,还在不停地收割。我已忘记那些割倒的稻是怎么收回来的了,好像学叔和学叔的牛帮了大忙。我也忘记那两亩稻到底收了多少,但我牢牢地记住了那片急速上涨的水。那是一片总是逆着人的意愿的水,你想向上,它偏要拖着你往下沉;你想向下,它偏要顶着你上浮;你想近岸,一个浪来,就拥着你漂到了水深处。深处涌动的水,有让你恐惧的、窒息的力量,那不是港能拥有的力量,那是那条从歌谣里从传奇里从经典里走出的湖神秘的、可怕的力量。
在黄茅港,一场洪水,就意味着一次远行。田地在水下,路在水下,部分房子也在水下,黄茅港人再没有选择。他们就在一处岸上搭一块跳板,跳板的另一头搭在一只摇摇晃晃的船上,跳板刚搭好,船就离开了岸。它的身后,是一道不长不短的航迹,航迹歪歪扭扭,那是它还在纠结,它还连着港,也还连着岸,似乎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扯脱这些,心无旁骛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这是一个个谜。每一个远行的黄茅港人都有一个不可触碰的故事,故事里有汗、有泪、有血,也有屈辱,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些故事,就像收藏着一张张皱皱巴巴的浸透了汗水的纸币。只有忠文伯的故事坦坦荡荡,趁一场洪水,他一直跑到了东北。去东北的路无比遥远,无比艰难。渴了,他喝雨水、吃冰块,饿了,他吞棉絮、嚼煤块。他在东北找到了改变他一生的机遇,他参了军,上了战场,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天涯海角。最后,他带着一身伤又回到了黄茅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老婆和孩子。他说,躺在大城市的床上,他夜夜想的是黄茅港的山和水,想得晚上睡不着。政府把他一家都安置在县城里工作,三年后,他的老婆孩子离开了他,又回了大城市,他一个人留在县城里。
亚叔说,没有经历过一场洪水的人,不是一个合格的黄茅港人。亚叔的话年长的黄茅港人都不愿意听,亚叔跟年长的黄茅港人都不在一个坐标上,因为村里只有亚叔是读古书的,他们都嫌他掉书包。年长的黄茅港人喜欢的是刀砍下来,伸长脖子硬顶的干脆。黄茅港人跟一座湖顶了一代又一代,黄茅港人漂泊了一次又一次,但他们从未向湖低过头、弯过腰。一场洪水,让他们家财罄尽,挺到水寒草枯时节,鱼游回了湖心,雁飞回了湖洲时,他们就走进了湖。湖从港里带走了一个夏天,现在,他们顺着洪水退下去的痕迹来了。痕迹里有港的印记,一篼稻、一棵树、一片瓦、一只鸭……它们在哪里停过、挣扎过,他们清清楚楚。现在,他们不是来找这些停过、挣扎过的东西的,他们不是睚眦必报、秋后算账,他们奔湖洲去,那里有漫天的苇林在等着他们。
经历过一场洪水,苇林显得很憔悴了,但芦花正是开得最灿烂的时候,风一吹,芦花就活跃起来了,它们开始只是东一簇西一簇地随风飘扬,慢慢地所有的芦花都参与进来了,它们像浪一样奔涌,把一座湖的活力都搬到了芦苇上涌动。人一进入苇林,他们就被浪一样的芦花淹没了。在风浪中挺了一个夏天的苇林接纳了在风浪中挺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的村民。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吃在苇林、住在苇林,一大片一大片的苇林砍倒了,成了垛的样子,垛又码成了岸的样子,岸又连成了一片,一座和山一样伟岸的岸立在湖洲上时,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神采奕奕的汉子走出了苇林,苇林上的芦花已涌不成浪了,除了外面一圈留着挡风的芦苇,里面的芦苇已不见了,那里成了片极大的滩,滩上的路纵横交错,全是砍苇人用脚踏出的新路。因为这些新路,那个冬天,就不再寒冷了。
我跟亚叔学过一阵书法。亚叔说,新手最难写的是“人”字。人字简单,上面是身子,下面是两条腿,但写好不易。上面长了不行,下面长了也不行;靠左了不行,靠右了也不行。亚叔说,黄茅港人一生下来,不仅有两条腿,还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一条是旱路。水道弯弯曲曲,时断时续,旱路歪歪扭扭,坎坷不平,哪一条都不好走。一个合格的黄茅港人最重要的是要守住上面的身子,风再大、雨再猛,身子不能歪,更不能倒。
那年的七月,洪水又来了。一直冲到我家老屋的台阶下。屋侧的树叶一片片落下,浮在水面,浮在水面的树叶呆愣愣的,不知漂向哪里。同时浮在水面的还有一张被我丢弃的成绩单。成绩单来自考场,成绩单上写着一个个数字,数字的大小能决定一个人的路。我丢弃的成绩单上的数字太小,有一条路像洪水一样被冲垮了。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准备和一群黄茅港人踏上那块摇摇晃晃的跳板,去经历一个个不可为人触碰的故事。临上船时,祖父拦住了我,他说,堤垮了可以再修,稻淹了可以再种,一张试卷没写好,还可再写一张。祖父一拦,船老大开船了,我留下了,转头走上了那条坎坎坷坷的路。第二年,洪水又来了,但我沿着新的成绩单指引的路去了一座不远的城市,我再也没有机会踏上那块跳板了。在我的经历中,它成了一块空白,一块让我常常感慨万千的空白。
多年没有见过那种冲堤破垸的洪水了。风骤雨急的夜,我常在一片汪洋的水中惊醒,要好一阵才搞明白我安静地躺在城里的床上。洪水离我越来越遥远了,远到它只能在梦里追过来。但黄茅港不远,一到周末,我最乐意去的地方就是黄茅港。
一本正经地写大字的亚叔不在了,他早就把自己写进了族谱。族谱上,属于他的空格里写满了字,年长的农把式不喜欢和他聊天,他就自己和自己聊,和他的下一代聊,聊黄茅港、聊“人”字,也聊洪水,把一本族谱聊得墨香四溢。忠文伯也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县城里一直坚持到动不了时才去跟老婆孩子团聚。临终前,他还挣扎着回来了一趟,看了看黄茅港的老房子,和老房子合了一张影。回去后,他自己没了,孩子们把他和他的老房子一起挂在墙上。学叔活成了一段传奇。在泥水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学叔最爱喝酒,喝完酒他最爱举着鞭子骂牛,但他手中高高举起的牛鞭从来没有认真落下来过。黄茅港没有几头牛了,在田地里发威的不是牛了,变成了机器,几台机器就能对付所有的田地。没有牛的黄茅港在学叔的眼中就黯淡了。他喝不下酒,吃不下饭,烟也戒了,去年夏天大病了一场,路也走不动了,谁都认为他挺不过冬天,但他奇迹般地在冬天复原了。他还是每天起床就扯着破嗓子喊,喊得一村的鸡鸭呱呱地叫。
港口,一条宽阔的大堤替代了矮矮的土堤,大堤拦在那里,洪水再也进不了黄茅港了。没有了洪水的黄茅港再也用不着跳板了,那块跳板不知被谁收藏起来了。那年,村里最后一头老牛死了,有人把那块跳板翻了出来,用它炖了一锅牛骨汤,啃完骨,喝完汤后,它就像族谱里一段隐秘的史,不去翻查,再没有人想起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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