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听到自己还有个红军外公时,大约是在10岁左右。那是一个瓜果飘香的夏天,我从学校读书放学回家,刚进门,母亲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对我说:“伢崽,你外公从外地退休回来了,住在区公所,我摘了半篮子豆角辣椒,天还早,你给外公送过去。”我说:“哪个外公,外公去年不是去世了吗?”母亲说,“是你在外面当红军的外公,他是你外公的亲弟弟,现在你就只这个外公了。”我有些犹豫地说:“我不想去,他不认识我,你让大哥去好了。”母亲说:“你大哥在队里做工挣工分,断黑才能回。听话,趁天色早,快去快回。”我对母亲说,“我不认得外公,也不晓得他住在哪里,怎么找他?”母亲说:“男子出门口是路,亏你还是个读四年级的的伢崽,就不晓得问问人家?”接着,母亲将一个篮子递给我,“乖孩子,记得要喊外公哟!”我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顺从了母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篮子。
从我家到区公所才4华里路程,虽是一条不太宽的小路,但走得快一点,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小时候,我性格有些孤僻,不大喜欢张扬,也不爱多说话,但学习成绩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名。母亲让我送菜给从未谋面的外公,而且还是个在外地当官荣归故里的亲戚,我心里有些恐惧不已。我在心里猜测着外公长什么样子,想着见到外公怎样和他说话,如何转达母亲对外公的问候,如何邀请外公到我家做客呢。
夏天里日长夜短,走到区公所门口时,西边的太阳还有好几丈高。我走进区公所,找到一间办公室,询问一个守在电话机旁的中年人,“请问,我外公住在哪里?”那中年人和气地说:“小朋友,你外公是谁?”我说外公叫李谷荣,是长征干部。中年人站起身来说:“是李政委,我带你去!”我说了声谢谢,便跟在中年人身后,出大门往右拐了一个弯,来到一栋平旁前。中年人走到门前敲着门轻声叫着:“李政委,有个小朋友找你,说是你外孙。”不一会,门开了,一个高大魁武的男人走出来,望了我一眼,好像认识我似的说:“你是黄金港桂圆的儿子吧?”我点点头说:“嗯,外公,娘让我给你送点菜。”外公接过我手中的篮子说:“快进来坐会儿。”我说:“外公,不坐了,我要赶回家去,还有作业要做呢。”外公摸着我的头说:“天还早,进去喝杯凉开水。”然后拉着我的手进了屋。
外公倒了一杯凉水给我,我“咕咚”着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外公坐在我对面,问我说:“你娘身体还好吧?”我眼睛望着地上点了点头。外公说要抽空去看看我母亲,还说见到我这个外孙很高兴,让我跟他说说家里的情况。我抬起头来,看到外公一脸笑意与亲近,刚进门时的那种害怕与恐惧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自己这个从未谋面、衣锦还乡的红军外公,竟然没有一点官架子,而是像一位再熟悉不过的长者。我端坐在木沙发上,给外公说了家里的一些情况。外公要留我吃晚饭,然后让舅舅送我回家。我说了声谢谢外公,于是起身,准备回家,外公也站起身来。在迈步的一刹那,我仔细端详着外公,突然发现了外公额头上那条一寸多长、足有几厘米深的伤疤。我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从此,外公额头上的这道伤疤,就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二
外公三兄弟,名叫国荣、谷荣、桂荣,红军外公李谷荣是我外公的二弟。外公的父母去世早,三兄弟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我母亲是外公的大女儿,两个叔叔比我母亲大不了几岁,因此叔侄关系非常好。外公的三弟李桂荣从小就顽皮,天不怕地不怕,长大后更是看不惯那吃人的世道,于是就和一些年轻人干些劫富济贫的事情,经常和官府作对。好几次被当地官府和民团捉拿,都是我外公花钱想办法,托人将其解救出来。可民团把李桂荣视为眼中钉,年纪轻轻的他,最后还是惨死在官府的牢房里。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八一南昌起义和井冈山革命斗争的节节胜利,点起了全国各地革命斗争的燎原烈火,苏维埃组织、地下党组织如雨后春笋,出现在中国大地上。毛田虽然地处偏僻,但革命的火种也燃烧得一片火红。外公家世代出身贫苦,受尽了剥削压迫,全家人吃了上顿愁下顿。随着年龄的增长,李谷荣逐渐懂得了要想翻身做主人,就必须推翻吃人的旧社会。因此,他加入了当地的进步青年组织,和他们一起写传单、贴标语,宣传共产主义进步思潮,组织当地农民控诉地主阶级压榨劳动人民的罪行。
后来我问母亲,“外公为什么要去参加红军呢?”母亲笑了笑说:“你外公命大,差点被烧死呢。”我寻根刨底,母亲说:“我也讲不明白,都是你大舅爷说的,下回问问他好了。”
大舅爷和我外公是邻居,是我们队里石刘的舅爷爷。大舅爷每次来石刘家里住,就要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讲故事,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我和石刘是同学,放学时我对石刘说:“大舅爷来了,你告诉我,我问他一件事。”石刘告诉我说:“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大舅爷今天来了。”我高兴得跳起来说:太好了,吃饭后我去你家里让他给我们讲故事。吃完晚饭,我早早地去了石刘家里,缠着大舅爷给我们讲外公当年那段曲折的经历。大舅爷绘声绘色地说:李谷荣当年的一些举动,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们等人的一些过激行为,让官府大为恼火,官府派人到毛田调查后,准备将李谷荣等人缉拿归案。他们组织里的一名同志从民团内部得到讯息,便将这一消息提前告知了李谷荣等人。李谷荣得到将被捉拿的消息时,天都快亮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李谷荣腾地爬起床。他打开门问:“出什么事了?”对方说:“还不快跑,官府今天要来抓你!”李谷荣顾不上喝一口水,就迎着清晨的浓雾向外冲了出去。
早晨,民团头子带了十几个队员赶到李谷荣家里时,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民团头子不甘心,指挥着队员们说:“快追,一定要抓到李谷荣!”
天亮了,民团队员们一个个跑得汗流浃背,沿路追了十几华里,他们终于发现了李谷荣。李谷荣没吃一粒米,也没喝一口水,口渴得要命,正在一条小溪边用手捧着溪水喝。一个民团小头目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你们看,那个溪边喝水的就是李谷荣,追上去抓住他!”
李谷荣听到不远处的喊声,转头一看,民团已经追过来了,于是撒腿朝前面那座柴草丰沛的山上跑去,一头钻进了荆棘丛中。
民团队员们用枪挑开荆棘柴草,搜查了两个时辰,也没有发现李谷荣的身影。毕竟山太大,柴草茂密,可以隐身的地方也多,十几个人怎么能搜得到?民团头目赶到后,看到没抓到李谷荣,便暴跳如雷地骂道:“一帮废物,如果让他跑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小头目陪着笑脸说:“老大,山这么大,柴草又深,我们人手又不够,怎么能搜得到。我有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大头目说。小头目指着山上说:“放火烧山,他不出来,就把他烧成灰!”大头目瞪了小头目一眼说:“还不快动手!”小头目忙指挥几个队员收拢了一堆干柴,放在山边,然后点燃干柴。此时正是柴草丰盛的季节,柴火从山下的四角点燃,猛烈的火势烧得山头浓烟滚滚,“哔哔剥剥”声响彻山里。民团那帮人拍着手对山里喊着:“李谷荣,你再不出来,就要烧成肉饼了!”
火势烧了约一个时辰,李谷荣躲在一片柴草中,看着那火光冲天的气势,心里想,自己恐怕要葬身这火海了。他暗暗地在心里发誓,狗崽子们,你们别痴心妄想!老子就是烧死也不做你们的俘虏。
也是李谷荣命不该绝。正当火势蔓延,快要烧到他的藏身之处时,突然间风向转了,天也暗沉下来,要下雨了。李谷荣双手合十,求助苍天保佑。果然,一阵瓢泼大雨倾刻而至,浇灭了快要烧到李谷荣的那片柴草。民团那帮家伙经不起滂沱大雨的浇洗,抱头鼠窜跑得无影无踪,李谷荣却因这场救命雨活了下来。
大舅爷的故事讲得是那样曲折离奇而又峰回路转,让我们听得是那样出神。虽然故事里带有浓重的传奇色彩,但这个故事已经深深地植根在我的心底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公额头上的那道深深的伤疤。我在心里想:外公的传奇人生里,一定有太多太多的精彩!
三
外公走出了大山。他听说平江有一支红军队伍,他发誓一定要找到这支队伍参加红军。于是他一路以野菜充饥,走到了平江,终于如愿以偿成了彭大将军麾下的一名红军战士。之后,他跟随着彭大将军东征西战,打长沙、战浏阳,最终上了井冈山,参加了红军的五次反围剿。
1934年10月,外公跟随着中央红军进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当时岳阳县毛田有四个年轻人参加了红军长征,其中两人在湘江战役中牺牲,另一人中途离开部队回了老家,外公身经百战,愈挫愈勇。
红军队伍强渡湘江,让外公亲眼目睹了红军突破湘江的惨烈壮举。国民党重兵压境,早在湘江设置了几道封锁线,红军在湘江战役中打了几天几夜,付出了惨重代价,几万活生生的生命殒灭。红军的鲜血染红了湘江,也深深地浸润着外公年轻的心灵。
湘江战役之后,外公成为了一名红军班长。有一次,他所在的排担负着攻击敌军的一个顽固堡垒,外公自告奋勇带着炸药包,和几名战友迎着敌人的猛烈火力,冲向了敌军阵地。其他几名战友先后壮烈牺牲,外公靠着机智和勇敢顽强的毅力,最后将敌人的堡垒炸飞了,受到了战友们的夸奖。新来的连长看到这名战士作战英勇,胆识过人,打心眼里喜欢他。有一天晚上,连长到一排看望战士,走到了外公身边,了解他的情况。外公一口的岳阳东乡话引起了连长的注意。连长问:“你是岳阳人?”他点头“嗯”了一声说,“岳阳毛田人。”连长马上用岳阳话说:“那我们是老乡啰,我是梅溪人。”面前的这个蔡连长竟然是岳阳人,外公握着连长的手说:“蔡连长,以后我就跟着你鞍前马后打天下了。”蔡连长说:“不是跟着我打天下,而是跟着共产党打天下。我们是老乡见老乡,一起扛枪打胜仗啰!”
从此,外公与这个蔡连长在长征以至后来的抗日战争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延安时,外公已经成长为一名铁马金戈任驰骋的猛将。先后担任过班长、副排长、侦察排长等职务。
外公不仅聪明机灵,作战英勇,而且酷爱学习。他没进过学堂门,但他知道文化对于一名红军指战员是多么重要。于是,他让有文化的战士教他识字写字,在战争中学习文化,提高政治和文化素养。长征结束到达延安时,他已经能认识上千字,并能独自写出总结文字了。
四
张学良发起的“西安事变”,促成国共第二次合作,组成民族抗日统一战线,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当年的红军蔡连长变成了八路军129师暨决死第一纵队38团团长,外公也跟随着蔡团长驻守山西,并担任了38团的侦察连长,参加了百团大战、正太、榆辽、沁源县等战役。
1940年8月,蔡团长率38团参加百团大战,薄一波亲自向部队作战斗动员,士气十分高涨。38团相继拔除马首、上湖、和尚足车站等敌驻点的战斗,随后投入到破坏铁路线的斗争。经过十三个昼夜的奋战,将马首以西段延以东的铁路、桥梁、隧道及其建筑物捣毁,致使日寇运输中断。外公在这次战斗中表现神勇,亲手打死十多个日本鬼子,荣立了不朽的功勋。
外公成为38团蔡团长冲锋陷阵的得力干将。每次交给他的侦察战斗任务,他都完成得非常出色。打仗时他身先士卒,总是冲在最前面,是38团出了名的猛将。因此蔡团长特别喜欢这个小老乡,对他也总是高看一眼。
对于外公额头上的那道深深的伤疤,我一直萦绕于怀。十多年后,我到岳阳城里读书,几次去探望早已经搬到城里居住的外公,想仔细问问他那道伤疤的缘由,可是话到嘴边也没能够开口。在城里参加工作后,外公时常到我家里坐坐,问问我的情况。有一回,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外公,你那额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外公笑了笑说:“日本鬼子给我留的纪念。”我让他讲讲这其中的故事。外公摇了摇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外公才讲出了那血与火的悲壮故事。
在一次和日军的战斗中,38团与日军的一个联队争夺一个重要的战略高地。蔡团长让外公的侦察连打先锋。日军联队一个加强营的兵力以坦克开路,企图尽快夺取至高点,占得先机。外公带着侦察连跑步冲上山峰,与日军几乎同时到达山顶,在短兵相接的情形下,外公拔出大刀,大喊一声“杀”,便和战士们一起跃入敌军阵中,大刀一齐狠狠地向鬼子头上砍去。外公杀红了眼睛,像一头咆哮的狮子挥刀乱砍,连续砍死砍伤了十几个日本鬼子。日军军官看到外公勇猛异常,知道他是一名指挥官,于是让几个日本兵将他团团围住,想尽快致他于死地。外公身上多处受伤,满身是血,面对着日本鬼子亮闪闪的刺刀,他毫无惧色,握着大刀左砍右挡,冲开了一个口子,但终因体力不济,被迎面而来的日军指挥官一刀砍在额头上。外公看到额头上的鲜血像扭开开关的水笼头的水一样喷射出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一排长看到连长倒地,就和警卫员一起与敌指挥官拼刺刀,保护着外公。正值危机时刻,38团援军赶到,全歼了日军,夺取了高地。
蔡团长命令立即将外公送到野战军医院抢救。外公因为流血过多,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医院给他输了大量的血液,第三天,外公才苏醒过来。蔡团长站在他身边,看到他醒了过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地说:“谷荣,你急死我了,终于醒过来了。”外公第一句话就是问:“团长,高地没让敌人占领吧?”蔡团长说:“没有,你是好样的,好好养伤,我要为你请功!”正因为外公这次的英勇善战和指挥有方,上级给予他记立一等功。
五
外公作战英勇,机动灵活,屡立战功,蔡团长准备呈报上级,提拔他当营长,可是,因为一次擅自行动的错误,他被撤职了。
抗战期间,为了中华民族的利益,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改编为八路军、新四军,坚守北南抗战。虽然同属国民革命军,但由于蒋介石顽固的反共立场,八路军与国民党军队待遇迥异,有些顽固的反共分子更是不时挑起纷争,经常与驻守山西太行山一带的八路军产生摩擦,并且千方百计阻挠八路军的发展壮大。
由于蒋介石不提供粮食供给,有很长一段时间,八路军缺粮十分严重,有的部队只能靠挖野菜充饥。外公所在的38团也一样,生活相当艰辛,每人每天只有二两粮食,战士们一个个饿得面黄饥瘦。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蔡团长和太岳军区取得联系,太岳军区准备将筹备到的一些军粮拨给38团。蔡团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外公。
外公让侦察连一排排长从排里挑选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战士组成运粮队,连夜赶往太岳军区。一排排长领到粮食后,容不得休息,火速赶往38团。没想到的是,粮队在路上遭到国民党一支部队的袭击,不仅将所有粮食抢了去,还打死了侦察连的几名战士。
运粮队遭到袭击,一排排长和几名战士边打边退,终于摆脱了劫粮者的追击。回到连队后,一排排长急忙向外公报告了粮食被劫的情况。外公听到这一消息,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跳,火冒三丈地对一排排长说:“集合队伍,打他狗日的强盗!”
外公带着侦察连摸到了那支队伍驻地的一个小山头边。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留一个排作掩护,另两个排则直捣龙门,一举将国民党的那支武装的七十多人活捉。并将抢劫的粮食运回。回到驻地后,外公斥问对方:“敢抢我们的粮,打死我们的人,谁让你们干的?有本事去打日本鬼子,抢他们的粮食好了。”他停了停,接着问:“谁是领头的?”有一个吓得尿裤子的士兵指着一个耷拉着脸的人说:“他是连长。”外公望着那个垂头丧气的家伙说:“抢我们的粮,你胆子够大的,把他拉出去砍了!”
两名战士提着大刀将那连长拉到外面的操坪内,容不得他苦苦求饶,一刀砍去,结果了那连长的性命。
杀了劫粮的国军连长后,外公才感到事情不妙。他先把捆绑着的七十多名国军放了回去,然后自己去找团长请求给予处分。蔡团长听了情况后,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让那些反共分子拿这事做起文章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他请示了上级,撤销了外公的侦察连长职务,随后向友军部队道歉,才平息了这一事端。
蔡团长对自己手下的这员猛将的犯错感到十分可惜,念着老乡情份和他对革命事业的贡献,蔡团长向上级请示,请求让他去延安抗大学习,淬炼他的个人素质。这一请求得到了上级的批准。
外公在延安抗大学习了一年多时间,此时日本已经投降,中国人民的抗战取得了全面胜利,由于蒋介石顽固的反共立场,之后的国共和平谈判破裂,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全面爆发。延安抗大毕业后,外公被分配到了东北野战军,随部队转战东北,参加了著名的辽沈战役。东北解放后,外公离开野战军部队,留守东北,担任东北公安总队第五大队大队长,为剿灭国民党反动派残余和社会反动分子,作出了一定贡献。
六
全国解放后,外公在东北公安部门工作了几年时间,随后又调到冶金工业部的一个部门担任工会主席。外公二十来岁离开家乡参加红军,南征北战,纵横驰骋几十年,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和千千万万的共产党人一样,舍小家为大家,无法与家人团聚。可是和平年代来临后,他心里却时刻牵挂着家乡,牵挂家乡的亲人。长年的征战,外公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也不知家里的大哥和侄儿女们过得怎么样?
人到中年,淡淡的乡愁总是萦绕在心中,让他百感交集,无法释怀。
1959年,他的老首长蔡将军因受到“彭黄张周”事件的影响而遭受不白之冤,外公也有了要退隐家乡的想法。20世纪六十年代初,外公打听到到大哥大嫂已经去世,侄子玉良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他打定主意提前退休回老家毛田。1963年,年仅52岁的外公请求退休的报告得到上级批准,于是,外公带着妻子和儿女们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毛田。
当地政府对外公全家的生活起居作了周到细致的安排。因为外公是老红军老党员,地县领导准备将其安排在城里居住,但外公毅然决然地要回到老家毛田生活。毛田区也就仅存这么一位老红军,区里同志岂能不崇敬有加。本来外公是要在他出生的地方毛田大队水庙坳居住的,可当年的老屋仅有三间,而且房垛子有些倾斜,还住着我大舅一家几口。为了安全和方便起见,区公所领导将外公一家安置在区委的一栋平房里居住。一年后,外公的几个儿女因为要进城继续念书,出生于东北的外婆和儿女们就搬到了城里的湖滨居住,外公却仍然没有进城,一个人居住在毛田。后来外公拿出自己的积蓄,拆掉我大舅的老屋,和大舅在原宅基上盖了一栋明五暗九的新房子,城里老家两头住,直到铁山水库的修建,外公年近古稀,才和城里居住的妻子儿女们住在一起。
外公是老红军,享受着正师职待遇。在地方生活近三十年,他从不向组织提要求,要利益。几个儿女都是下放知识青年,后来大都招到了本城的工厂里当工人,多年后,虽然都成了下岗工人,但外公从不抱怨组织的安排。
外公是一个特别注重仪表的人。我在岳阳地区卫校毕业,分配到地区卫生局工作后,外公常常来看看我,询问我的工作生活状况。每次见到外公,他仍像军人那样,穿得是那样整洁干净,有些发旧的军装熨烫得毕挺,领口的风纪扣紧扣着。也许是外公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这个习惯,即使离开了部队多年,仍然不改当年的风范。
七
在我成为一名作家之后,我很想为外公写一部书,将他金戈铁马生涯中的一个个故事呈现给读者。我想等我有时间的时候,要和外公聊上几天几夜,把他曾经沧桑岁月的磨难与可歌可泣的奋斗变成铅字,与更多的人分享。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详细采访,外公病倒了,在医院做了胃癌切除手术。我是多么期待外公尽快得到恢复,身体康健起来,因为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我对他仅有一知半解,我不想让他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为我讲述他伟大而平凡的过去,那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人总是有太多的遗憾,我要详细采访外公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几个月后,外公病情恶化,离开了人世。我去为他守灵的时候,走近他看了一眼,看到外公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心里有一种无言的悸痛。我在心里对外公说:外公,你一路走好!我一定要把你的情怀和精神写出来。
20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以外公和另一位老红军的经历为素材,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将军泪》,这是我献给天堂中外公的一份礼物。后来被株洲电视艺术中心改编拍成了电视连续剧《荷香》,中央电视台等多个频道在黄金时段播放。
外公离开我们二十年有余了,可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一直那样清晰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因为那是外公永恒的战斗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