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草长莺飞。华容县万庾镇重阳村的千亩沃野里，油菜即将遍铺金黄，白墙人家的篱落内外，也是一派桃红柳绿。村旁流过的沱江，一夜春涨，十里绿波。好一派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景象。而我的六姑父，那位生于斯长于斯耕耘于斯的子民，竟在这样一个令人眷念的日子里魂断于斯了。

六姑父胡公讳兆松先生，是我父亲排行第六的堂姐夫，一位毕生勤劳善良、平凡朴实的农民。姑父在日，我与他的过从不算密切，但姑父殁后，他留给我们的思念却日渐浓厚。回想起这位长辈生前的点点滴滴，不胜哀愁。

姑父是慷慨大方、热情好客的人。我在儿时常跟随祖母走亲戚，最喜欢去的便是六姑母家。一则缘于他们家门朝大河，有广阔的大堤、河滩以及富有野趣的鱼塘、田园，这些对于在县城里生活的小孩颇具吸引力；二则缘于姑母尤其是姑父热情好客，平易和善，从来不会使我们有惧怕感。所以每年正月拜年，走完几户人家之后，我们必定要到六姑母家小住几天。姑父姑母的孩子唤作祥斌的，在我们一众表兄弟当中和我的年纪相差较小，对我们又十分友爱。一到他家，祥斌表兄就带着我们“滑”（华容方音，调皮捣蛋的意思），搞野炊、放野火、钓野鱼野虾、采野果野菜……我跟在祥斌表兄身后蹦来蹦去，不禁发出正如少年的鲁迅先生听闰土讲乡下故事后的那种感叹，“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对这些城里见不到的事物，我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好感。姑父也是鼓励和乐见我们“滑”的，当祖母喊住我们时，姑父总是笑着说：“随他们去，伢儿们，不玩干什么呢？”我们在外面疯耍，姑父则在家为我们准备饭菜。姑父的烹饪水平不错，他做的粉蒸菜薹曾使我难以忘怀。又善捕鱼，在门前下河，他从来不打空转身。我们客住时，几乎每餐都不缺鳜鱼、黄颡鱼之类的“上色鱼”。姑父炖出来的鳜鱼，味道实在鲜美，奶黄色的原汤在火锅中“咕嘟咕嘟”作响，我们只顾大快朵颐，已然不知窗外还飘着雪花。

姑父在日，左邻右舍到他家串门聊天、打牌看牌、借东借西的从未间断，他总是留人吃饭。内亲外戚逢年过节相聚，他家往往是最热闹的。他喂的鸡、打的鱼、养的羊、种的菜，从来不曾换钱，全部源源不断地送给了城里的亲人。

姑父最忠厚、最讲亲谊。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认识道理不浅，他比一般所谓的读书人、文化人更明白何谓“情谊”。他十分珍视亲情，十分爱护亲人。姑母的娘家人多，光亲兄弟姊妹就有八个，堂兄弟姊妹再加上表亲、侄辈就更多了。人一多就难以顾全，不过在姑父眼中，从来没有亲疏之别、贵贱之分。他总是对我的伯、叔们说：“我们是兄弟姊妹，不亲这些人去亲哪些人呢？”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而且他做的比说的更使人动容。他的叔岳父——我的祖父病危时，是他顶着烈日跑步十公里赶到医院，尽半子之谊，祖父的最后一口血是吐在了他身上；他的叔岳母——姑母的二婶母瘫痪后，是他催促姑母常给老人换洗被褥、接送就医；至于他的岳母——我的伯祖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更是常年奉养在他家，乐享天伦。而令我的祖母念念不忘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的伯父正在读书，家里却无钱供给了。万般无奈之际，是刚和姑母成家不久的六姑父送来了现钱一百元，以后祖父归还，姑父却坚辞不受，而后也绝口不提。六姑父看重姑母的娘家人，更是喜欢我的伯父。他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伯父刚到沅江参加工作时他去看望的故事。“那餐酒只怕喝掉了你伯伯半个月的工资哟！”时隔20多年，姑父讲起来依旧眉飞色舞。那是我见过姑父讲过的最轻快的一件事，或许也是他做客出过的最远的一次门。去年伯父家办喜事，姑父期待已久，早早计划，可惜因故没有去成。后来我的祖母听说此事，心痛了好久。

姑父是个地道的农民，既是个粗人，也是个“直”人。他不善言辞表达，却处处流露真情。我从小皮肤就黑，有段时间六姑父就喊我“黑子”。后来可能是怕我生气，就表示再不喊了。以后我见到他，他总是先说一句：“今天我可没有喊‘黑子’了啊！”然后又补充一句：“连姑父都喊不得了，那还得了！”长辈以诨号称呼我，多么亲切，我岂会不悦呢？姑父性格耿直，略带蛮劲儿。有一年，省里的领导到他们村视察，乡里的干部汇报时故意夸大了成绩。正在一旁锄田的姑父听了之后就憋不住了，挤进人群对领导说：“不对！不是这个情况……”领导听到了实情，姑父也因此小小地出了个名。

因为那股蛮劲儿，姑父断送了自己的生命。过度操劳，使他疴疾缠身。当他的身体向他发出最后的警报时，他依然硬扛不顾。儿女要送他去医院，他就宽慰他们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晓得，小问题，没得事！”直到病情危急要转送省城抢救时，他还在不停地向儿女示意不必送去。孝子有心，怎奈医药罔效？我们这位可亲可敬而又可怜的姑父最终还是仙游了，享年六十有一。

姑父去世那天，我正在上班。一大早父亲就十分沉痛地来电告我。电话两头，皆是沉默不语。过了两天，父亲终于深情地感叹：“我也是做过女婿、侄女婿的，也是人家的姨父、姑父，但是和你的六姑父比起来则自愧不如……”

编辑：杨 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田必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