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2日，我从长沙汽车西站滚滚人流中终于挤上回沅江的大巴车，因为第二天就是奶奶84岁生日。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给老人家带了一大袋零食和水果，并追问奶奶还喜欢吃什么，等第二天再去买。奶奶说东西实在太多吃不完，非要买的话想吃水饺。因为老家没有包饺子的习惯，当时在乡下只能第二天进城去买，却没想这成了我永远的遗憾。第二天清晨，照例给奶奶送洗漱水的爸爸突然惊慌地跑过来说：“快去看看，你奶奶怎么叫不醒呀？”我飞奔过去，只见奶奶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副熟睡的模样，只是没有了呼吸。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下葬仪式结束，我回到奶奶住过的房间，望着熟悉的一切，却不再有奶奶的音容笑貌，我忍不住失声痛哭。

奶奶的一生是平凡但又极不平坦的。嫁给爷爷时，祖上家大业大，县城有一些房产不说，家里那本1955年由时任县长盖印确认的地契，面积可能有80年代一个初级村那么大。城郊十几间带阁楼的青瓦木屋，是祖上随戚继光抗倭功成后解甲归田所建，为当地标志性建筑，方圆几十里称之为“老屋”。年纪大一点的乡邻遇见我都会说：“哦，是老屋里出来的孩子。”解放前家里雇了一些长工，来往佃户也不少。奶奶对大家一直很厚道，总会在他们遇到困难时救济些粮食和衣物，最重要的一点是愿意预支工钱。在后来历次运动中，就是那些穷苦的乡亲想方设法保住了家人不受冲击。实行公社食堂后家中一贫如洗，奶奶从一名富太太，变成穷农妇，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从云端坠落到泥土。但奶奶没有怨天尤人，每天踮着一双缠过的小脚，肩扛着粗大的农具出集体工，回家后还要洗洗补补。听老一辈人讲，那时侯很多人因食不果腹，对穿着一点都不讲究。可我奶奶身上的糙布粗衣却洗得干干净净，即便是补丁都会缝得工工整整，始终保持着一种精致的气度。一直这样辛辛苦苦劳作，始终从从容容过日子，唯一的变化是学会抽旱烟，我想那也是她解压的一种方式吧。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姐姐出生，奶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带小孩上来，但同样还是会干一些农活，再后来我也出生了。

记忆中，奶奶经常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炒菜。至今我还记得她做辣椒炒肉时都会先将瘦肉用调料腌渍一会，煎鲍盐鱼必须两面都煎到金黄；她熏制的腊肉永远都是油青色中泛红，散发着清香；她泡制的坛子菜远近闻名，姑嫂们前来学手艺，我家经常充满欢声笑语，家里夏天都是备满一大缸凉茶，冬天要灌满好几个开水瓶，过往干农活的乡亲口渴了总是能喝上一口茶水。记得有一年过年，村上水库分鱼，因去晚了仅剩两堆，但其中一堆明显少了些许。保管员说只剩你家和xx家了，随便挑吧。奶奶毫不犹豫拿了量少的那堆。回家路上我表示不解，奶奶说xx家吃饭的人多。改革开放后，在我父母的努力下，家境日丰，奶奶也比以前更大方。只要有人上门讨生活的人，奶奶都会打发一大竹筒米，要碰巧在饭点，还会盛上一碗饭菜给人带走。那些年，亲戚家不免有些来打秋风的，经常一来十几口人，奶奶只得用超大铁锅煮饭，一餐的米饭，够我们全家吃上四五天。走的时候，奶奶还会给他们捎上些黄豆、豌豆之类的杂粮和干鱼、腊肉。在记忆中，奶奶从不在人面前叫穷诉苦，从不找人借钱。对我和姐姐要求严厉，大小就教育我们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到亲戚家拜年不得收压岁红包，不准吃邻居家的零食，更不准随便在别人家吃饭。当初觉得有点不近人情，后来回想，也许奶奶潜意识里有一种自律，始终体谅他人的难处，始终在不经意地维护着家庭的声誉和骨气。这种气度与心境，是浸入骨子里的修养，不因岁月沧桑而改变。

奶奶虽没念过几天书，但说话做事都充满条理。家住洞庭湖畔，我从小就对钓鱼捉虾有着独特经验，每次提着小半桶鱼虾回家，奶奶都会喜笑颜开地说：“脚不湿，口不肥。”平常有什么好吃的奶奶也一定给我和姐姐留着，可一旦我们无节制地吃某样东西时她就会阻止，说是“少吃多知味”。她常念叨：“该花的钱一万都不能省，不该花的一分都不要浪费。”奶奶去世时留下的钱很少，但对我而言，却有一笔无价的遗产，那是一种精神，一种理念，一种永远向前不低头的勇气。也许对奶奶而言，最大的遗憾不是没吃上水饺，而是没看到我结婚生子。2010年9月，大儿虎崽出生，而今小儿果果亦三岁有余。我想奶奶若泉下有知，定会含笑而泣。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奶奶亦一次次出现在我梦中，欢乐场景宛若儿时，我却一次次从梦中惊醒，然后久久不能入睡。回想年幼时光便忍不住潸然泪下。2014年5月27日，母亲因风湿性心脏病在湘雅医院做瓣膜置换手术，6月11日下午因右心功能不全，重返重症监护室，晚间出现心脏骤停和零血压而进行大抢救。其间，我心力憔悴，茫然无助的坐在监护室门口冰冷的地板上。深夜时我恍惚看到奶奶向我走来，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别怕，你妈妈不会有事的！”我猛然一个激灵惊醒，原来是太劳累靠墙打盹时做了个梦。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好此时门开了，医生出来告知抢救成功。二十年世事沧桑，我也从青春年少步入中年之旅。但每次在奶奶坟前，我永远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年。

我想对奶奶说，不管身处何处，您所期望的，您所坚持的东西，我从不曾忘记。您独特的处世情怀我也一直铭记在心，始终不为世俗所左右，也必定将之传承下去。唯有如此，才是对您最好的怀念与纪念！

编辑：袁超岚　　二审：刘青霞　　终审：田必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