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十八总沙湾张酒公，性嗜酒，不详其字辈排行。因酒龄长，酒量大，饮酒多，面目黧黑，酒后脸泛酡红。个瘦高，颤颤乎类土木形骸，似风一吹就倒。十八总的人讲他出门要看天气，倒不是怕雨，而是刮三级以上的风，他就腰间要吊秤砣，不然怕被风吹走去。张酒公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去世的，活成了一个传奇，人不在江湖了，江湖上还有他的传说。

闲愁让张酒公成了酒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中专生就是知识分子了，上衣表口袋是可以插英雄牌钢笔的。不熟的人一看，第一眼就先生三分敬意。张酒公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本溪钢铁学校毕业的，分回家乡钢铁厂工作。火红年代，烈火丹心，一场钢水溢出事故他为救同事自己被烧成重伤，经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难，命是捡回了，却落了个终生残疾。因病退养在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从拎着个用绿色电线绳扎瓶颈的长脖酒瓶子，到十七总鑫泰裕吊斤把子“七五冲”开始，始则觉辛辣难咽，抿一小口，眼闭嘴歪，痛苦万分，半个月才喝得这斤酒完。继而顺口，一个星期打一次酒，还挨不到礼拜天。终之醇熟，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早、中、晚三餐，餐餐皆酒。一天斤把酒是常态，少于一斤酒是异态。他喝的是湘潭老人称谓的禾线子酒。即一次不喝猛哒，细水长流，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初时他下巴还没留山羊胡子，喝酒还显嫩拙，待岁月流逝，酒喝了几十百把斤后，张酒公的山羊胡子也长出了三寸来长。他抿一口酒，再用筷子夹一粒花生米，然后用手捋顺几下山羊胡子。颇有飘飘乎遗世独立，羽化登仙的味道。要找张酒公不难，一般都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的岗位就是酒桌。在竹制的酒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碗辣椒炒猪耳朵，解忧三件套，花生、猪耳、二锅头，这三件标配和他成了十八总沙湾的固定人文景观。他每天循环始微醺，继晕乎，再倚桌沉睡的三步曲。隔壁邻舍在他清醒时委婉劝他少喝点，留哒猴子在世上多耍几年。张酒公面无表情，答曰：“喝酒死得快，不喝酒快死哒。生前有酒当须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会须一饮千百杯，与尔同销万古愁……”絮絮叨叨念一大堆，也不怕劝客心烦。有人跟张酒公说喝酒全看酒量，张酒公露出不值一哂的表情，徐徐说：“你不懂啊，喝酒二十岁看胆量，三十岁看酒量，四十岁看海量，五十岁看气量。六十以后后悔当初喝酒无量。喝酒有五要素，酒兴、酒境、酒风、酒德、酒量，前四者为帅，酒量只是基。不喝无名之酒，不交无益之友。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酒之形是水，酒之魂是火。人高兴时喝，悲愁时喝，群聚时喝，孤寂时喝。凡事有度，酒过量则乐极生悲，药只医假病，酒不解真愁……”

博学让他成了达人。张酒公除了喝酒，另外就是嗜书。他杯不离口，书不离手。读书读到高兴处，手舞足蹈，欣然忘形。大有苏舜钦汉书下酒“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的古君子之风。他涉猎甚广。一是雪夜闭门读禁书。他广为拜托亲朋好友帮他搜集各类“封、资、修”的旧书。他到大码头废品回收店一角钱一斤去收购破损残书。五分钱一本从细伢子手上购买别人家里不要的书。二是拜托住在唐兴街的市图书馆的老馆长办了一张借书证。市图书馆的藏书他借了个遍。科学种田的、阉猪的、修柴油机的、针灸推拿的，小说、历史、文艺，报纸，马恩列斯毛著作，有什么他就借什么、看什么，偏偏他记性又好，有过目不忘之才。邻舍有什么疑难问题问他，他都能像百度一样讲出个子丑寅卯，头头是道。别人称他是看书郎中、机械行家、八字先生、三教九流里手，他只是微微颔首，摆一下手，谦虚道：“书上都有的。”有次，他喝了点酒，在屋门口槐树下讲《水浒传》中晁盖智取生辰纲的故事，里三层外三层，讲得听的人凝神静气，尿都不去屙。正在关键处，忽地外围一阵喧哗，入迷的听众以为官府来抓人了。还没转过神来，只见唐兴寺学校的几个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学生被他们的父母拎着耳朵从人群里扯了出来。原来他们路过，听得津津有味，课都不去上了。老师一通知家长，家长沿路找人。此事以后，张酒公的《百家讲坛》只在繁星满天，新月高挂，夜凉如水，周遭虫鸣，竹铺子、凉茶、蒲扇都备好的晚上才开讲，依然是绘声绘色，如柳敬亭说书一般，夜深更静，众人犹不忍离去。

心慈让他成了善人。张酒公满嘴酒气，一年到头把单位发的蓝布工作服当常服穿。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有时一块腐乳、几粒花生米、三两米酒就是一餐，高兴时上点鱼虾火焙子，算是打牙祭。住的屋是祖上留下的老屋，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那个年头又没什么房屋装修，一色的老杉木、老樟木原木门、窗、楼板，红砖小青瓦。每个月有60多元的退养钱，生活不讲究，也不将就。每月还能余下三瓜两枣，小日子也还过得滋润。张酒公有钱不小气。邻居地舍有个什么难事，只要他听到了看到了，总是5元、10元地出手，又不要别人还。左邻右舍做寿、娶媳妇、嫁闺女，他总是封好1元钱红包恭敬送去。过年时，他到十七总银行换好斩新的2角钱一张的角票100张，凡细伢子给他拜年的人手一张。张酒公看得人起，有到他家讨饭的，平时是给5分钱，饭时还邀讨饭的同桌吃饭，还问他们喝酒不？饭菜少了，临时又加煮加炒。

张酒公最后一次出名，既是因为酒又不是因为酒。某天，晚餐他多喝了点，浑身发热，他脱光膀子，穿了条裤衩就往湘江里泡。他闭着眼睛正在水里泡得舒服之际，忽听到岸上人喊，那边沉了细伢子。他顺着岸上人的指点，定睛一看，细伢子溺水点正在离自己不足5米处，应是挖沙船早几天挖了沙子，本是平缓的沙滩一下陡然变成了沙眼，有两三米深。隔着水一点也看不出，经常有戏水的细伢子因此出事。张酒公心急火燎，义无反顾地向细伢子沉水处游去。闷了两回湎子，中间出了一次水。张酒公再也没能上来。事后，打捞者将细伢子和被细伢子抱得紧紧的张酒公的两具尸体捞出水面。河边的群众一看就知，张酒公水性不好，没从细伢子背面入手，被细伢子从正面抱住了。张酒公死时两手犹是托人出水的姿势。见者无不泪下，细伢子的父母用力地给张酒公磕了三个响头。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湘江无日夜，江声下洞庭。喝酒的依然无数，只是十八总沙湾再没有了张酒公。

编辑：杨柳    二审：蒋海洋    终审：田必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