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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故乡记忆(三篇)

http://www.hnrmzy.com  文章来源:投稿   作者:张岱  时间: 2022-03-25   上传:杨柳

家教(一)

中国的教育观念过去较现在而言,似乎朴素而又真实。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家教,看谁家家风是否正,就是先看这家的细伢子是不是吃苦耐劳、待人有礼、艰苦朴素。这时的家教是指父母的言传身教,而不是今天的教育内卷花高价请教培。那时,在我们湘潭批评人最重的一句话就是:“各着伢子有娘养冇娘教。”大家对名声很看重,被人指责没家教,他会跟你打亡命架。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成长在七十年代。不经意,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但家教的记忆仿佛是金刚钻在大理石上镌刻下的斗大榜书,恒久不可磨灭,成了我行为的习惯、生命的基因、言行的归依。

那时的家教首先是让细伢子流汗。家里的大人不像现在,他们不让细伢子闲着、不把细伢子惯着、不准细伢子懒着。湘潭一水厂的水泵房1958年2月开始动工,当时河西区沿湘江的居民十有八九是在湘江担水喝,挑水大军中有一大群就是十几岁的细伢子。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全面用上自来水。

1974年,我9岁,就开始挑水。我个子不高,扁担索长了,要把扁担索在扁担左绕右缠,挑起水桶才不会挨地。刚挑水时,因技艺不熟,挑扁担的肩膀硬扛,就显出右肩高左肩低,走起来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从河里挑一担水,挑到自己家里时只剩半担水,有时还把两只脚打得全湿透。挑水一年后,我就成了熟练工,不仅扁担不硬扛,还可左右自如换肩,桶中的水也不会泼潵出来,而且随着脚步一动、扁担一晃,桶中清水还会微起涟漪,一圈一圈的向桶边漾着。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不要大人喊,自己主动挑起水桶去河里挑四五担水。这时挑水只觉是日常事,今天回头一想,妈呀,那是诗的境界啊。光挑水似乎还不能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家里还置办有锄头、四齿钯头,在今望衡亭江山胜迹下面的河滩上,种了一两分地的白菜。当时的社会风气真好,河滩地离我家有一公里路的距离,但从没丢过菜。种菜是累人的活,细伢子一般是浇水、收菜,间或去捉菜叶上的菜虫,蚱蜢,那时大人讲细伢子做不得事就是一句:“你不是呷菜的各条虫。”河滩土质好,菜长得快,遗憾的是湘江一发大水,有时一晚就涨几十公分,就算菜长得再好,也要连夜收割,不然一浸水,菜都会死掉腐烂,几个月的辛劳就会白费。

其次,那时的家教是让细伢子不撒野。各家各户的细伢子都多,少的两三个,多的四五个,有的甚至有五六个。虽然是散养,学校作业少,学生伢子课余玩耍得一身汗。如滚铁环、点蛋子(玻璃球),打纸板、跳绳、踢格子、爬大树等等充满野趣的课外研学活动,但耍归耍,规矩还是要讲的。见到老师、长辈先要打招呼问好,跟同学平辈不许打闹,在外面不准猫弹鬼跳,说话做事要有礼貌、中规中矩等。雷霆与雨露,一例是春风。大人先跟细伢子讲好的,细伢子如不听、跳硕皮,轻则几个栗壳硼子,重则就是竹梢做的条梢基子扑头盖脑一顿扑,看你记事不记事。大人讲“娇儿不孝,娇狗上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棍棒底下出孝子,慈母手里多败儿。”虽然这套理论现在看起来不对,但当时是天经地义,大人奉为圭臬,没有哪家不奉行条梢子教育,教出的细伢子也多半奉公守法。

三是朴素节俭。先说穿吧,若遇到“六一”儿童节来了,细伢子才穿白衣、蓝裤、白网鞋,平素只能穿打补丁的旧衣服。因为买布要布票,所以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新,老二旧,破破烂烂是老三。虽然衣衫陈旧,但朴素整洁,打补丁也是针实线密,规规整整。再讲吃,一个月难吃一两回肉,买一次肉要排好长的队,虽然肉只有七角八分钱一斤,但也要票。每次都要求肉店服务员多砍肥肉,少砍瘦肉。那时人肚内普遍缺油水。粗菜淡饭真不是谦词。吃饭时桌上不准掉饭粒,碰到个别有谷壳的,要先咬开谷壳再把饭粒吃掉,碗里不准剩饭,当然,也不可能有饭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粮食紧张,一个月25斤米的定量,有三分之一还是红薯。好红薯还不说它,烂红薯先把烂的削掉,再放到铁鼎内去蒸。那个樟木味实在不好闻,搞得我如今见到红薯都怕。第三说零用钱。我每天有两分钱零花钱,细伢子嘴谗,平时喜欢用来买醋浸藕、浸刀豆、浸红薯片、浸毛桃子吃。我读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有一个月没跟我娭毑要零用钱,她放肆表扬我:“到底唐兴寺的何老师教得好,小学生不乱花钱哒。”我还把竹筒用锯子锯一条缝,把节约下来的一分、两分钱硬币投进去,过年时再用刀劈开竹筒,做到集中力量办大事。有一年我竟余下近三元钱,除了用于买铅笔、作业本,还用到了扯布做新衣上。顺便又扯到现在学校研学动辄几百上千元。那时学生春游是以就近、走路、少用甚至不用钱和安全为准则,一般加上公园门票和学生午餐,人平一次不超过两角钱。学生伢子的午餐标配是两个发饼,五分钱一个,军用水壶灌壶水。中餐时刻坐在和平公园的草地上幕天席地,咬饼喝水,不亦乐乎。此时,细伢子的眉宇间透出清纯,一动唇齿就是老师好、叔叔好。接触他们的感觉就如早春三月天喝杯明前茶,是那么的清香、清澈、清纯。

日子过得好快,一眨眼我也快六十岁了。面对如今教育的“双减”,社会的焦虑,学生天真的缺失。我想,过去就一定不好嘛?过去就一定都对嘛?时节如流,岁月无语。但工工整整写中国字,清清楚楚说中国话,堂堂正正做中国人的家教会与日月恒升,江河行地一样,永不过时。

十八总张娭毑 (二)

明清时,湘潭为湖南第一壮县,得益于水运。湘江九曲十八弯,在湘潭拐了两个弯,别处都是一江两岸,在湘潭却是一江四岸。水即财,古人讲贵人出门带水星。湘潭十八总沙湾即是舶舟营商的极佳之处,故自明及清一直市声喧哗,五行八作并处。张娭毑自民国十八年便定居沙湾。

百余年前,张娭毑诞生在景泉一个贫苦农家。依她的回忆,她娭毑是湘军打长毛从南京获得的“美人”,因太平天国放足,湘潭人故叫其为“大脚婆”,因蔑视长毛故也叫其为“南京蛮婆”。她到湘潭后很少讲南京的事。80多岁时,一日午饭后,说她要去睡,便带着一肚子的国仇家恨无疾而终了,可谓生不逢时,历经战乱,但寿终正寝。张娭毑的父亲早夭,死时二十多岁,留下孤儿寡母,日煎月熬,艰难度日。迫于生计,张娭毑之母扔下两幼女去唐生智家当保姆。张娭毑讲起这段历史眼泪涟涟。姐妹两人上无所怙,下失所靠,三餐无着,四顾无计。邻有恶狗,吓得姐妹俩躲在桌子下抱头颤栗,喊天不应,呼地不灵。无奈,十岁左右,张娭毑嫁到乌石张家冲当童养媳,给张家当女养,始吃半饱。

张家乃张居正一族,始湖北潜江,元迁茶陵,再迁湘潭白托扬梓塘。家风仁厚,乐善好施,号称百忍。张娭毑回忆时说家翁名号张八矮子,今已忘其名,以收荒货为业,游走四方,广结善缘,与彭德怀等乌石、石潭之豪杰友善。故彭总之表妹刘细妹赴县城必投宿沙湾张家。张娭毑讲张家家风仁厚,没有把她当外人看,有饭同饱,有盐同咸。且张家好客好面子,来了客必好酒好菜张罗。过去十八总沿河多吊脚楼,临时来客,便指使家中小孩从后门攀出,去大码头买一斤肉,再从后门吊楼攀入。让客人看到家中厨房肉、菜、米齐全,主客双方不窘。

俟长成,年十五六完婚。随夫到十八总周家篾铺学徒。寒冬腊月,晨去湘江捞竹。深更半夜,晚扫楼板当床。过中辛酸非三言可以备叙。中有数年,夫婿张文发君思国难当头,应征入伍。入国军警卫一师,驻地南京汤山。亲见蒋委员长,誓为国用。祸福相生,因黄胆肝炎被迫离队,终脱南京大屠杀之祸,同连之袍泽十不余二。退伍后,以篾匠终其身。

张娭毑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终其身。其难忘之事有三。其一,闻日本兵入潭。舍家疾走,家无余财,赶老母猪一头赴乡。在袁家河与子先渡涟水河,因人多船少,女昭莲由舅舅挑箩筐中不能渡。等侯良久,子德林泣曰:“妹妹危矣。”母子唯相向对泣。国运危艰,小民蝼蚁。

光复以后,摆小滩度日,所贩者,拆日本旧军装者也。其二,1945年,见日军军机沿湘江扔炸弹。始扔一物,半空乃炸。一团黑影徐徐而下,待至丈余,张娭毑以货钗捅之,傍晚即高烧昏睡,后又放血。以后才知倭寇细菌战。其三,闻寇在潭,决不上街。直至光复,才返十八总沙湾。

解放后,妇女解放,张娭毑任湘潭市皮箍组(即后来的皮件一厂)第一组组长,她下长沙采购,组内协调应付裕如。

以后,历经社会各个阶段,张娭毑始终学透悟懂,不落虚空。至2003年,油尽灯枯,阳寿耗尽,得享天年。

张娭毑走了,雁过留身,人过留名。湘潭十八总唐兴街仍在传说她的故事。

克勤克俭的风范。一个钱做两个钱用。她常讲:常将有日当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

仁慈恺恻的作风。她总以慈悲之心对世上之人。总说怜惜孤苦,有米施米,有爱施爱,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目光长远,善于筹划的方法。她总说过好眼前,谋划长远。她送子去当铁道兵,留孙膝下好培养。总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与人为善,替别人打算的作派。她经常讲亏己莫亏人,世上只有亏好吃。十八总街邻讲一件事,长沙一个姓周的亲戚,解放前借张娭毑家五十银圆,一倒无风。1979年,其子至张娭毑家,无意提及此事。至1980年他寄50元人民币还款,此日五十元不及彼日五十元远矣。张娭毑笑曰:“总算还了来生账"。因此时,张公公早已魂归道山。

淡泊宁静,不慕虚荣的心态。张娭毑常讲,床上无病人,牢里无犯人,挂寄有亲人。锅里有煮,身体无恙,官府不找麻烦便是好日子。唯愿子孙自食其力,不给祖宗蒙羞便是好儿孙。

环保生态,健康明智的生活方式。她总说80岁公公拆篱笆,一日不死要柴烧。所以,她总是细水长流,不做挥霍之事。淘米水洗碗,自来水放几天再用,用皂壳水洗头发,用米汤水浆衣服,晒新稻草垫床铺,晒衣服要反过来晾晒,一杀菌,二防褪色。穷人的经济学用到了极致。

遵纪守法,不与官府作对的智慧。张娭毑总是说穷莫与富斗,富不与官拼。1990年,其孙买了收录机,要她录音,她第一句话竟是:岱妹几,要听党的话,跟党走。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其孙当过党的干部,但她的境界其孙很多年后却无法达到。

注重人的全面发展。从小她就给其孙读《增广贤文》《教儿经》。1986年,其孙大学毕业后,一次闲扯,她老人家说:“岱妹几,你虽然是个大学生,但球打不得球,笛子吹不得笛子,发展还是不全面。”此语让其孙深思至今。

清白为人,廉洁做官,老实做事是她再三嘱托。张娭毑临走之前,有大半年不能语,她最后一次讲话,呼着其孙的小名:“岱胖子,你会为祖宗争光。”

张娭毑的事如十八总沙湾的沙子,放进了在桌上的沙漏。沙子总是若有若无将其如细线一般洒漏出来,待到看到下面有一堆沙了,上面的沙却所剩无多了。如果懂沙画,以时为经,以事为纬,张娭毑的故事可以编织成上世纪湘潭新的《清明上河图》。看过的一定会说:像湘潭的槟榔,有嚼劲。

刘跛子(三)

湘潭搞老城改造,十八总的街坊都作鸟兽散了,星散于全城各处。唯有刘跛子还留存在老街坊的心灵深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十八总河街有三大达人,一位是“白”眼疯子。这个“白”在此湘潭人不念“白”,念“怕”。“怕”眼疯子是街头天生的演讲家,好在街头巷尾墙上门板上写粉笔字。她虽然说东说西,但从不骂共产党毛主席,她也清白一骂会抓起去。在娱乐贫乏的年代,她一演讲,街头总要围上一圈人。二位是云教师。云教师宝庆府人,本是篾匠。从武当道人学得奇门遁甲兼正骨医术。一绝是医院里斗歪的骨头经他手可以复正,而且是纯手推拉。再是他不收钱,有古侠士之风。三位就是刘跛子了。

刘跛子,今忘其尊姓大名。从小跛一足,靠拄双拐而行。生得清瘦小巧,面苍白无须。为人不与人争高低,亦无党无友无派,似闲云野鹤,独自来去。

刘跛子住在唐兴街靠筷子巷码头,此处在民国时是个热闹的所在。解放后基本是居民区了。因刘跛子残疾,过去又无残联,刘跛子又不愿吃照顾。过去的人观念与现在不同,现在有人手脚整整齐齐,天天打点小麻将,想办法去吃低保。过去的人认为吃照顾很丑。所以刘跛子将住所临街一面装上活动门板兼做点糊口的生意。

他一是“筑蚊烟”。这三个字现在的人听不懂了。过去薰蚊用蚊香用得少,普遍用蚊烟。蚊烟是用锯木屑、硫磺混合筑进30厘米长,2厘米见方的黄纸筒中。刘跛子屋中有个大木桶,他就坐在高凳上,一天到晚用铁漏斗,中间用根铁钎往空纸筒里面筑。刘氏蚊烟有三大好处。一是锯木屑中比别处多了樟树屑和苦楝树屑,不像别处只有杉树屑。所以香又驱蚊。二是做得细密紧实,经烧。别处一根蚊烟只搞得个把钟头,他的可以翻倍还不止。三是价廉,两分钱一根,买十根还优惠两分钱,只要一角八分钱。他二是卖醋浸藕、桃子、红薯片。他的醋浸系列不咸不淡不酸,坛子内不起白泡。一分钱两片醋浸藕,深受唐兴寺小学学生的欢迎。每到放学时节,围着他的摊子,小学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刘跛子一生好整洁,不欺诈,不谄媚,自食其力,无贪欲,只想平平安安过好每一天。

每每想起他拄着双拐在街上行走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他不是不比今天好多人走得稳当些吗?

老街虽然拆了,但拆不走跛子不跛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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