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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市井往事三章

http://www.hnrmzy.com  文章来源:   作者:张 岱  时间: 2021-09-02   上传:redcloud
扽藕煤
扽藕煤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件少有所闻的稀奇事,而对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来说是人生的必修课。
当年,湘潭街上的民用燃料普遍以煤炭为主。而市民用煤在六七十年代是以烧散煤为主,即把煤炭和适量黄泥掺水和好,团成煤球或做成煤饼,在上面横直划好格子,再晒干。用时以柴火引燃,再一颗一颗煤球加上去或把煤饼掰开成一块一块放上去。
烧煤球或煤饼有些费神,一是不时要用铁钎子去捅空炉膛,以利煤球充分燃烧。二是要及时用扒子从风门扒出炉灰。三是留火困难。晚上不用火时,要用湿煤把整个炉灶盖住,中间留一小孔透气,下面风门也要留一丝空隙,第二天早上才有可能留下火种。
穷则思变。当时市民发现藕煤(北方叫蜂窝煤)好用、好留火、好贮藏,较之于用散煤干净、卫生得多,于是乎从七十年代末期开始,湘潭区域的百姓基本上是以烧藕煤为主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藕煤首要的是做好藕煤模子。民用藕煤模子有十二公分和十公分两种。这两种又分为用脚直接踏踏板和用手直接推顶板两种方式。当时这些模子都是工厂里工人做私活,从厂里悄悄做好带出来的。因事关国计民生不以赢利为目的。厂里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没有哪个领导去制止工人利用快下班的时间,用厂里的边角材料去做藕煤模子。间接也算是一种福利。对力气小的人,藕煤模子还会配一个有提杆的园形三角支架,做煤时把模子放在上面用力往下踩,藕煤成品就轻巧出来了。
拖煤也有讲究,当时河西有火车货站煤栈、九总煤店等多家。住在十八总的住户一般到望衡亭的狮子口煤店去拖煤。这个煤店有些历史。解放前,当过八路军三五八旅副旅长的卢冬生参加革命前,曾经是这家煤铺的挑煤工。拖煤一般要先打听是哪个煤矿来的煤,如朝阳煤矿的煤,煤矸石多,热值低又不经烧。金竹山煤矿的煤,燃烧的卡量大又经烧。有的市民买煤时,特意多选一些乌光放亮的块炭,那是极品中的精品。买回去再砸碎。那时,一千斤煤两块来钱。多数人是借用煤店的两轮翻斗车,一般买一千斤,家里劳动力强的买一吨的也有。
煤买回去后,找个空坪或路边御下,再从郊区南盘岭、沙子岭一带荒山拖回一两车黄泥,按煤四泥一的比例,加水和熟。和煤炭是个技术活,要先把煤和黄泥充分和匀,再把煤泥混合物堆中扒个椭圆形的口子,把从湘江挑上来的河水一桶桶倒进去,然后用铲子把边上的干媒铲进去,直到看不见水。有的用铲子、锄头去和,有的打上赤脚用脚去踩,直到煤炭、泥、水三者融合,类似如揉灰面,水不多不少揉熟了才好。和好后,才把煤堆成坟包型,上面还要用铲子拍好拍光烫。
扽藕煤要选天气晴好的日子,一般力气大的人用藕煤模子扽三下就可扽好一筒藕煤。扽出煤来以后,模子要沾水,不沾水下一筒煤就会粘模子,会做坏去。扽好的藕煤成长方型或正方型列阵摆好。干活精细的,藕煤如接受检阅的士兵,横、直、斜都成线,而且藕煤也饱满扎实悦目。力小和做粗活的则反之了。做好藕煤后,天气晴好,晒一下午阴一晚上,第二天即可收煤,放到小煤屋一层层码好,做一次藕煤可烧大半年。做藕煤最怕的是人努力天不帮忙,那时天气预报也没现在准,辛辛苦苦做好后,突然乌云密布,这时就要赶紧往藕煤上盖大塑料布,四周用砖压好。或者有八成干的,全家人齐上阵,街坊邻舍也来帮忙赶紧收藕煤。不然努力白费,还会被雨水冲走不少煤炭。
因扽藕煤是体力活,所以演变成一种新民俗。一家养女百家求,哪个屋里有闺女,要选女婿,首先这个女婿要扽得吨把子藕煤,才会有下文。
而今,扽藕煤几乎成为居民生活中的历史了。有烧藕煤的家庭也是买藕煤厂家的藕煤了,藕煤厂家用机械做好的藕煤。现在,大多家庭烧茶做饭,只把天燃气灶的开关轻轻一拧,就见篮色火焰跳跃,望着这个火焰,我仿佛又看到了扽藕煤时头上的汗珠,脚杆上的煤泥,怕雨的焦灼,收好藕煤以后望着劳动成果的欢欣,回味着当年自食其力,辛劳而又幸福的时光。
 
春声故宅
一夜密雨,仿佛依旧打在故宅的瓦上,细密而急骤,似美人用玉葱般的手拨动了古筝的弦,清亮而意韵幽长。檐雨也滴滴答答,一下一下直往人心里去。春天三月的雨,是撩动对故宅永恒思念的情丝,好似充塞于天地无处不在,细看又雨色空濛,终究又把不住,让人酸楚又惆怅。
吱呀一声,故宅的对开木门打开了一条缝。晨起第一件事,必定是开门撑伞,看看门前街上的下水井盖被落叶堵住了没有。雨落得悠长,下水井盖一堵,街上便水成了河。不赶紧把落叶扫开,让积水起了旋涡赶紧退去,既影响行道之人,又怕小学生玩水,小学生好兴,折个纸船,打个赤脚在水中玩得半天,耽误了学业。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雨虽然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似乎用劲拧一下可拧出水来。这时,街上开始活动起来了。最先的声音,是靠在码头出口拖粪车师傅喊倒马桶的声音,接着各家开门声,妇人语声,刷马桶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进城卖菜农民挑担叫卖声也出现了。只不过,这里过的是寻常的生活,卖的是水灵灵的小菜。一会儿听到了回应,“白菜苔子好多钱一斤?”“四分”“贵了,两分一斤把卖不?”然后,又听得秤砣从秤盘上拿出的声音,以及市民从菜担上选好菜后,拿起菜往后用力甩几下甩水的声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还听得木屐一声一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要是戴望舒听了写《雨巷》,除开丁香花一般的芬芳,丁香花一般的颜色,丁香花一般的太息,还会要加上丁香花一般的声音的。如此,这个意境才更贴切。
此时,各家蒸饭炒菜的声音又如常响起了。过去各家各户烧的是煤火。留火不住的要劈柴发火,用鉋木花或旧报纸引火,搞得烟雾冲天,然后放进柴火放上藕煤,用蒲扇赶紧扇。待到火燃,再放上尖底的蒸饭大铁锅,也就是古时的鼎镬,为了防止水蒸干,便在底部放置一个饭碗或菜碗蒂跟,随着水汽蒸腾,碗蒂跟轻扣着铁鼎叮叮当当的,这个声音不响个把钟头,饭是蒸不熟的。
现在,春雨之声还常听,只是故宅的瓦声、檐声、刷马桶声、叫卖声、木屐声、蒸饭碗蒂跟声再也听不到了。伴着梦里不知身是客,诸事都到眼前来。偶尔梦中喊一声:娭毑,今天早点起,排队买热豆腐去。待一睁眼,发现这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还是凭栏静听潇潇雨的好了……
 
老物件
人生过百,忽而对老物件留恋不已了。并不是老物件真的珍贵,只是它留的念想珍贵。
第一个让人留泪的老物件是公公留下的磨刀石。
公公生前是个篾匠。他一生做功夫讲究的是不欺。做的筐、篮、箩、箢箕、席等物件必精心选料,按工艺一丝不苟、分毫不乱,寸寸节节都到堂。他常说,欺人欺一时,不诚害一世。宁可吃一时之亏,不可辱一世之节。那时,他有空就在门前磨刀。磨刀石有两块,一块粗石,一块细石。粗石磨口,细石增劲。粗八细二。工匠对自己工具的仔细程度,绝不亚于今天父母培养儿女的细腻与爱心。看上去,公公磨了半个钟头刀以后,总喜欢用手试一下刀锋。这可是个技术活,要知道刀磨好了,用手试刀又不被切伤。两块磨刀石从方方正正,到被刀子磨得变得一边高一边低,公公也走过了人生的流水年华。一九八零年,公公去世,留下这两块磨刀石藏在门后。二零一六年拆迁,再去寻这两块磨刀石时,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只是望着门前的石阶,眼前又似见到公公磨刀的身影,耳边听得嚯嚯的磨刀声。到得如今,屋场已被填高数尺,成了唐兴寺广场。仔细搜寻,才从乱长的野蒿中看见过去的蛛丝马迹。旁边的江流也不依旧了,现在长沙航电枢纽修建以后,湘江湘潭段婉约了,再不“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只有平湖秋月,往事在心了。两块磨刀石过去磨刀,现在磨心,将来磨人。也不失他磨的品质,终不负我脸颊上的两行热泪。
第二个让人动情的老物件是松鹤单车。
那时的凤凰、永久单车是有式样的,子女骑的。草根,要么走路,要么想办法骑杂牌车。一九八六年,我大学毕业,先分到湘潭市郊区政府上班,后来说大学生要下基层锻练,随即我又被下派到了长城乡政府。当时从我家十八总到长城乡政府走路要四十分钟。我娭毑一无工作,二无收入,见我走路上下班,还要下乡,就托人给我买了一辆松鹤牌自行车。那一刻的感觉,我比现在配一辆轿车的感觉都好。松鹤车我一直骑行了七年,直到后来被人偷了。接着我又买了一辆松鹤,骑了不到半个月,放在八仙桥菜场门口又被人偷了。此生与松鹤的缘尽了。但我永远不忘我娭毑将松鹤交到我手上的景象,老人家是牵挂后代,放飞理想。只是如今松鹤厂垮了,再有钱也买不到松鹤车了。望着,偶尔有人骑松鹤车过身,我不由多看几眼,快追几步。我总觉得过去和娭毑还在。
第三个让人振奋的老物件是蒸汽机车头。
车头之恩。在风光带上把蒸汽、内燃、电力三个车头依次摆上了。攀上车头,想起了老父的奋斗岁月。
父亲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株洲铁路机械学校毕业。从司炉开始、副司机、一直干到正司机,直到退休。
去株洲湘江风光带游玩,看到这个火车拖来的城市不忘。
他从株洲机务段出发,参加铁道兵,建成昆线、襄渝线,从小青年变成了老铁路。襄渝线通车的那一天,路局领导来慰问他们这些老兵,问有何要求?一老兵说:“我们在武当山下挖了五年隧洞没上过武当山”。另一老兵说:“我当了二十年铁道兵,没坐过卧铺去武汉。”轮到父亲,他说:“我开了一世蒸汽机车,蒸汽机车只要有口气,它永远会爬坡。”这下轮到领导沉默了,他说:“老张师傅,前面两位同志的要求都好答应。只是你的要求,既是世界观,又是方法论。我答不得白啊”。路局领导顿了一顿又问了句:“老张师傅,你哪年入党?”老父答曰:“我一九五六年参加工作,一直是群众。”路局领导怔了一下:“无欲无求,好工人,好工人。”
老父退休后,回老家湘潭颐养了二十多年,开了一世的蒸汽机车,习惯了轰隆作响的行进的机车声。他耳聋了,但一讲到铁路,尤其是讲到蒸汽机车,他眼睛就冒出灼热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嘱托我,火车开不动了,看哪里有蒸汽机车模型买,买一个回来,放在床头,时不时瞄一眼。还没答他的话,只听他自顾自地吟咏起陆游的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哦,终于明白了老物件只是物件老,而寄托的精神永远是不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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