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影《爱廉说》首映礼后，我特意去了永州道县，到了摄影主场取景地月岩。
月岩是个地理名称，位于道县县城约二十公里，周敦颐故里七公里处的一座喀斯特地貌的石山中。
放眼望去。月岩南面是两座山，北面是一座山。其中南面靠近月岩的一座山活脱脱地像抚育儿女的大乳房。
西面一座山很有特色，突兀地从地平面垂直拔起，好像腾起的蘑菇云。我举起单反将镜头拉近，想看清楚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我总是这么好奇，这么童心未泯。有人告诉我那个地方叫捉龙罩，还真像一个大罩子，它真的是捉龙的吗？农耕文明的中国，我们不是龙的传人吗？又捉龙干什么呢？我想未必，或捉妖，或捉贼，或捉八国联军。我认为龙是不能捉的。周敦颐也不会主张。再说南边的另一座山，它既像一位旅行者，身披一件风衣，风，将它的衣角撩起，吹散他的长发。我想它是徐霞客的化身，来到这里见到周敦颐不想再走，他要和周敦颐一起悟道，从今悟到古，从古悟到明。它又像船上的帆，从道州平原始发。
忽然，洞前传来一阵欢笑声，听声音估摸是游客大白天看到了月亮。我抬头望去，在洞前三十米开外，他们高兴地在捡一种学名叫枳椇树而人们习惯于叫鸡爪梨的野生水果。说是水果，它不像其它水果那样，要么圆圆的，要么长长的，挂在枝头特别张扬，而洞前的鸡爪树上结的果就像一根不起眼的树枝，黑不溜秋。
拾级而上，一座似天桥的洞完整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洞的壮观、奇特以及带给我的震撼，又不想用鬼斧神工，怪石嶙峋这类词来形容。我站在洞口，用审视的眼光仔细辨看石洞的形状，只见石洞并不是非规则生成，仿佛是天造地设的奇境，有巧夺天工的精巧，洞顶一扎一扎的石块似古桥梁建造借用弧形张力的原理，以至数亿年牢不可破。
洞中间一块石碑吸引了我，那是一块民国二十三年修缮月岩时立的记事碑。读完碑文，我拿着相机努力寻找初一、十五月亮的最佳拍摄角度，不断环视周围的环境，石壁似一块块方石很规则的砌体，因长期风吹日晒雨淋，一些石壁上呈现出黑白相间，似烟火醺烤过的痕迹。
我从东门向洞内迈进，每迈进一步，用镜头记录月亮从上弦月到满月的收获和喜悦。脚步移到满月处，石壁上“如月之中”几个字，我依稀辨认出此地是圆的中心，或地的中心、宇宙的中心。我站在中心位置，再次环视月岩，这不就是电影中的情景吗？我从上弦月走到满月，又从满月走到下弦月，仿佛走过一月一年。太阳，月亮交替着，甚或日月同辉，月亮在月亮里走，太阳在月亮里过。
我目测着这或洞或坑的高度，长度，宽度。忽然，古罗马斗兽场的轮廓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西方两种文化或文明在我心灵深处发生剧烈的碰撞。
那是一种狂野与儒雅的碰撞。
二
古罗马斗兽场是韦帕芗皇帝为庆祝征服耶路撒冷胜利，取悦凯旋的将领士兵和赞美伟大的古罗马帝国，强迫沦为奴隶的八万犹太人、阿拉伯人俘虏，历时十年修建而成。作为古罗马文明的象征，它的外形和月岩的内围似乎特别相似，只是一个是千年前周敦颐悟道的地方，一个是血腥格斗，取悦皇室贵族的地方。
那悲痛欲绝的灵窗，好似格斗中死去亡灵的一双双眼睛。
据史料记载，在一百天庆祝活动中，古罗马统治者组织、驱使5000头猛兽与3000名奴隶、战俘、罪犯上场表演、殴斗，直到同归于尽。无怪乎有人说“角斗台上随便抓一把泥土，就可以看到印在掌上的斑斑血迹” 。
公元1031年十四岁的周敦颐从衡州舅父郑向家背了一些图书回到道州营道楼田堡家。这时他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留在舅舅家还是同周敦颐一起回了楼田堡，无从考证。据我推断其母应该留在弟弟家了，不然，周敦颐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离家七公里外的月岩。
究竟是月岩成就了周敦颐，还是周敦颐成就了月岩，使之名声大噪，于后人所传颂，姑且不谈。周敦颐已成孔孟之后“儒家理学思想鼻祖”，同月岩一道成为道县展示给世界的两张闪亮名片。月岩的每一粒砂，每一片叶，每一个文字都能朗朗地说出这里的故事。
周敦颐认为与其说一个人宅在父亲留下的老宅过生活，倒不如找个地方，图个安静。因要读书，他长时间不出门，或昼夜颠倒，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见到人也不记得打声招呼，甚至有时候突然大声地喊上几声，发出对世界、对社会、对人类的感叹，引来一些好心人提醒。于是，他找到月岩，在面西的崖壁岩洞里安了一个临时的家。这里有条缓坡可以到达，或许是特意为周敦颐准备，可谓天之所成的好地方，不仅冬暧夏凉，而且前面有个可遮风挡雨的石坪，类似于高楼大厦的空中花园。进入洞内前有一尊莲花状的屏，不偏不倚正好拦在洞前，仅留一个人自由进出的通道。
我进去了，进去的那天外面有些寒意，里面却温暖如春，想必周敦颐安的这个家无论春夏秋冬都可以不用盖被子。
空中花园是他读书的好地方，还可以沐浴到下午的阳光。
周敦颐在这里读书，读累了，他抬头望明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啊！巨大的黑洞上空闪烁着星星，划过皓洁的月亮，他的心如同浩瀚宇宙中的星星月亮一样翱翔在宇宙与天地之间。他感觉到他整个人连同这个巨大的黑洞在慢慢移动，变换成一只多彩的蝌蚪向着宇宙奋进。他借着月色想着孟子《公孙丑上》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感觉身体在变化，灵魂在觉醒。这兴许是他最初的梦想，承孔孟之道。
第二天，他到洞外溪流挑水，漩涡处两条金黄色的鲤鱼彼此戏水，头尾相接打着转转。他生性好奇，看得出神。忽然想到昨天晚上一轮皓月照在漆黑的洞里，映出两个黑白月芽状的光斑。他思路跳跃在洞与鲤鱼之间，跳跃在月与洞之间，跳跃在天与地之间。他将两条鲤鱼抓进圆圆的水桶内，水桶里顿时活跃了起来，映出两只彩色的蝌蚪。
他挑着水路过鸡爪树，若有所思地想到鸡爪树为何这般低调，脱口说出“君子隐逸者也”。他再往洞内走，走到洞前一块突起的大青石上向洞内望去，天上露出一溜弯弯的月亮，这是蛾眉月，再往前走是下弦月。他每走一步月亮就大一分，不知不觉他从东洞走到西洞，走过月盈月亏，走过春夏秋冬，走过酷暑严寒。他猛然想起要为这个洞取个名，信口取名“月岩”。也为洞前的小溪取名“濂溪”。从此，洞和溪都有了名字，保存至今。
周敦颐在这里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困了睡，饿了吃，醒了读，读了想，有时甚至一个人赤身裸体，与苍天坦诚相见，与大地肌肤相亲。有时学着远古时代的人用树皮、树叶做衣裳，还编成花环草帽戴在头上在洞内穿行。在他看来，他生活的月岩就是天堂，随天晴下雨总有一轮月亮伴随左右，总有一条溪流源源不断地供给甘泉。他不感到一个人的寂寞，心总是透亮得闪光。
周敦颐读完四书五经，读《论语》，他发现无论是儒家的“仁” “礼”“以德治国”，还是道家的“自然无为，无为而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他看来，与其说一个人苦读，倒不如找到改变世界的密码，去创造一个奇迹。他领悟到读书是门槛最低的奢华或高贵，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智慧大开，慢慢地悟出一些自己的话：静之极为动，动之极为静，一动一静为阳阴乎。天为阳，地为阴，阳为生，阴为息，生生息息乃宇宙之法则也。他的想法大声地喊出来，声音打在高耸冷峻的花岗岩石壁上，发出碰撞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都在这里论道。老子来了，孔子来了，孟子，庄子……都来了。
他们到了月岩，孔子坐在洞内绿草茵茵的缓坡上，注视着“浑涵造化”和“参悟道真”凝神静思。孔子离开鲁定公优厚待遇，周游列国，尝试用自己的思想去阻此战争暴力的发生。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天下大同，孔子收了三千弟子，培养出七十二贤士，将他们派到世界各地创建“孔子学校”修建了一千多座孔庙。一时间，有政治主张的文人骚客来了，他们各抒己见。南巡到此的舜帝、炎帝来了。于是，整个月岩沸腾了。
三
周敦颐在月岩论道，我仿佛嗅到斗兽场的血腥，如果说把泱泱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比喻为儒雅文明的话，那么，古埃及的文明就是濡弱的文明，古罗马就是嗜血扩张的文明了。
斗兽场内人山人海，那些名门贵族、绅士，道貌岸然地聚集在一起，抽着刺鼻的烟草，谈论着人兽大战的精彩片段，期望着即将发生的血腥和刺激。他们打着口哨，嚼着牛排，喝着烈酒，唱着粗野的歌，全身散发出难闻的羊骚味。韦帕芗皇帝打了一个喷嚏，似乎拉开了打喷嚏的序幕，顿时，斗兽场内喷嚏一片。一爵士模样的人对韦帕芗说，中东埃及盛产香水。韦帕芗听后喝一口烈酒，用手弹去沾在胡须上的酒水，一边看着人兽决斗，一边发出淫荡的笑。这些嗜血成性的民族啊！他们将快乐寄托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一场征伐埃及夺抢香水的野心随之形成。凭着他们狂野的心态，不远千里吞并埃及。以至埃及成了中东一块唐僧肉被基督国家、伊斯兰国家争来抢去。
月岩内大家畅所欲言，老子提出“自然无为，无为而治”，孔子提出“以德治国”的政治主张和以“仁、礼”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孟子提出“性善论”和政治上“王道仁政，民重于君”的学说，主张用“仁义”的思想治理国家。
徐霞客风尘仆仆地来到月岩，见到炎帝、舜帝双膝跪地给他们念了一篇刚刚写下的游记：“道州附郭有四景：东有响石，西有濂溪，北有九井，南有一木。”柳宗元跨进月岩那一刻，大家好奇地问柳宗元怎么来了？柳宗元说：“享皇上洪福，到零陵去，路过此地特来与各位仁兄论道。”
柳宗元被永州的山水所感染，被这里的人文所陶醉。他每天写诗，写文章。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永州八记》和大量的诗词，送到朝廷引来一片喝彩。苏轼顿生感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入。”
永州不仅是一幅画，而且是一本书。
每天很多人络绎不绝地来到月岩，没见到周敦颐，就在石壁上写下话，成就了今天的摩崖石刻。怀素喝了酒，在悬崖上写下几行字，成为千古之谜，引来众多文人骚客前来破译。
古罗马斗兽场，一面看台上哄堂大笑，一面是一片血腥，惨不忍睹。两个奴隶血肉模糊地面对一头咆哮的雄狮，手里抓着一把匕首颤颤巍巍。雄狮一声怒吼，举起前爪扑将过去将奴隶甲压倒，随之奴隶乙的匕首扎进雄狮的胸膛，它感觉到痛，怏怏地退到一边。奴隶甲摸一把头，发现少了一块头皮。两个奴隶横下一条心，为了自由，他俩步步紧逼，雄狮一退再退，忽然，雄狮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奴隶甲的颈脖，奴隶乙的匕首扎破雄狮的心脏，奴隶甲和雄狮轰然倒下，表演台上流满鲜血。看台上的人们站起来欢呼。奴隶乙呼喊奴隶甲。奴隶甲睁开微弱的眼睛，将妻儿托付给他就咽气了。奴隶乙心酸地站起来，想到从今往后自由了，正当他振臂高呼胜利时，只听贵族区一声枪响，奴隶乙倒了下去，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世界各地的游客参观斗兽场是参观什么，是羡慕建筑的宏伟还是曾经的血腥，是憎恨的批判还是不让历史重演，是悼念角斗士和基督徒在此殉难还是送钱？在我看来，应该竖一块耻辱牌。铭记历史，以史为鉴。
月岩，月亮高挂。周敦颐说：“忠孝礼义廉，德仁智品善。”“诚信乃人的本性乎，非也，人要讲诚信。”“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积薄而为厚，聚少而为多。”“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周敦颐借着高悬的月亮，惬意地抒发自己人生定位。
“哈哈哈哈。”斗兽场上空传来淫荡的笑声，由这些所谓名门贵族制定的游戏规则，随着一声枪响，规则也被击碎，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香精是埃及的原产地，香水成了他们的专利。
后来，周敦颐随母去了一趟北京，沿途拜谒了孔府、孔庙、孔陵，到了江苏一些地方，见了达官贵人，接受了新思想，长了见识。再回到月岩，月岩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石，一山一水仿佛是活生生的生灵，显得格外亲切，崖壁上所刻的字或诗或词让他倍受鼓舞。在他看来，改变世界的密码很简单，那就是用善良的力量去影响人，去感召人。世界这么大，与其说亲力亲为，倒不如创造一个奇迹，一个思想，一种学说。
他走出洞外，仰望苍穹。洞前长出一片荷花，顿时发出“出淤泥而不染，灈清莲而不妖”的感慨，“莲，君子隐逸者也”的赞美。于是，他从“忠孝礼义廉”“德仁智善贤”中萌生出“金木水火土”。他找来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写下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之至矣。”
兴许是因果报应，古罗马斗兽场于217年遭雷击起火。历经二十年再次修复表演。最终没有逃过苍天对他们的惩罚，两次遭受强烈地震彻底震塌，变成今天的样子。
月岩还在，周敦颐的《太极图说》《爱莲说》被广泛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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